吃过两次全羊宴。羊是大耳羊。偶见几只大耳羊，头呈三角，鼻梁微拱，有角或无角，头颈相连处呈锥形，颈长，体形高大，胸宽而深，背腰平直，臀部短而斜，四肢粗壮，耳极长，下垂状，大若牛耳。

　　大耳羊炖汤极好，乳白色，灯下一看，像阳光一般，入嘴灿烂又中正平和。这是羊肉的大境界。羊肉太膻，失了平和，过于平和，又少了灿烂。

　　古代医家说羊肉甘热，能补血之虚，能补肌肉之气。故曰：“补可去弱。羊肉之属也。”不知道羊肉能否给文章进补，多吃几次羊肉，会不会下笔滋润鲜美丰沛一些。

　　过去看字，喜欢线条干枯浅淡的书写，如今喜欢滋润鲜美丰沛的墨迹，其中多些厚实，多些圆润，多些福气。福气护佑肉身，多一些不坏。

　　我希望文章也可以写得滋润鲜美丰沛。乡下过春节，在牛栏猪棚照例贴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字样，红纸、黑字、竖排。五谷是泛指，说法不一，一切粮食皆可谓之五谷。六畜者，马牛羊猪狗鸡。马驾车，牛耕田，羊产奶，鸡生蛋，犬看户，猪产肉。六畜兴旺，五谷丰登，才是岁月静好。

　　岳西人养马的少，放羊的也不多，牛鸡狗猪，几乎家家户户饲养。

　　鱼羊合而为鲜，鱼鲜，羊鲜，羊为畜肉中最鲜者。猪肉浊腻，牛肉粗重。羊憨厚善良，乃六畜中健朗君子，脏话里有蠢猪笨牛猪猡蛮牛之类，带不上羊。“羊”同“祥”，秦汉金石以“羊”为“祥”，“吉祥”写作“吉羊”。上古诸多器物，常见“吉羊”一词。吉羊者，好羊、善羊也，即羊长得又肥又壮。

　　羊成为礼祭青铜器着力表现的吉物，四羊方尊上即有四只羊与四条龙同在。见过不少汉雕石羊，其线型充满汉风，有一种威严，气度端凝正大。

　　过去，岳西人家的羊也差不多只在祭祀上使用，所谓猪羊上祭。祭礼毕，猪肉作为待客用。记忆里，羊经常埋了，嫌它膻，真是暴殄天物。偶尔有人讨得整羊回去，放辣椒粉红烧。那羊除了辣之外，别无他味，也是暴殄天物。

　　岳西的羊略瘦略膻，一方水土一方风物。内蒙古的羊肉自不必说，河南陕西的羊肉膏腴清香，皖北的羊肉以盆盛之，俨然重器。有一年去江苏太仓，当地羊肉羊肝羊眼羊球羊腿，一样样吃来，不亦快哉，不输内蒙古、新疆。藏书羊肉也好，厚味不足但清香有余。友人极力称赞宁夏手把羊肉，说是人间至味□，我没吃过。

　　汉画像砖上不少杀猪宰羊的宴饮场面，看得人神畅。羊肉鲜嫩无比，吃得羊肉是福气。岳西人过去不吃羊，近年大多数人都爱吃了，口味不偏食是进步。

　　中国古代以牛羊为贵，直到明朝，羊肉身价才跌了下来。万历年间，羊廉于猪。《金瓶梅》上常二借钱，踌躇半日，西门庆给他十二两银子，说是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拿钱回家，常二嫂骂他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常二连忙上街买了米和一大块羊肉，常二嫂迎在门口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不染半点雪月风花。

　　小时候邻居家有两头羊。放羊简单，用一长绳系住，拴在稻田里或者山上。羊食量小，吃得几把草禾即饱。一帮孩子偶尔拿些新嫩的水草喂它，羊性格胆怯，人离得远了才敢进食。野山羊不是这样，它们胆子大。故家山林野山羊多，有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棕色的，放牛时经常遇见它们觅食，人走得极近时才一溜跑开。走得几步，拿眼直勾勾丢过来，挑衅似的。

　　牧羊的地方远远就能闻到膻腥气，风从田野吹来，咩咩的羊叫让人觉得羊就在周边。

　　魏晋时期，女人听得蛐蛐的叫声，知道清秋将至，是时候纺线织布制作寒衣了，故称蟋蟀、蛐蛐为促织。

　　蟋蟀能鸣善斗，自古为人所喜，闲暇之余让它们聚到一起争高下。读过蒲松龄的《促织》，跌宕起伏，一波波是传奇也是世态。京津两地见过两回斗蟋蟀，组局者颇有古风，手书下帖邀约同好：

　　兹定于〇月〇日〇时会斗秋虫敬请

　　光临谨定

　　盆设〇〇〇〇〇〇

　　蟋蟀相争，着实惊险。斗败一方，贴盆壁掉头逃走。得胜者偶尔至死方休，穷追猛赶，上前一顿撕咬，断其足肢，直到对手仰面倒地无有生意，方才罢休。还见过一回斗鸡，双方毛羽耸立，翅翼张开，以尖喙互啄，利爪相向，各自不让。几局下来，败者肉冠鲜血淋漓，双目无神，胜者虽傲然昂首，也羽毛凌乱，不复上场时候光鲜。

　　斗鸡如用兵，有多番技法，撵、溜、转、跳、推、拉、打、抄、搓、掂、托、揉、绞、扰，不一而足。

　　物种的品行之一或者即为斗性，与天斗，与地斗，与外物斗，更与同类斗。蟋蟀寸余而已，鸡身不过尺长，居然有如此蛮力。牛羊体魄健大，彼此纠缠越发不可开交。

　　小时候常常看见斗牛，多是水牛，乡下人称为“打角”。四只牛角绞在一起，互不退让，正面相抵，左右摆动着发力。众孩童唯恐事情不大，在一旁拍手称快，大人不忍心牛吃痛，更怕它伤了身子，总是拉住缰绳，隔开它们。牛是乡农主劳力，容不得半点闪失。有回两头牛打角，一方落败，牛角生生折断了一截。看牛的孩子回去后，落得好一顿棍棒捶打。

　　斗蟋蟀、斗鸡、斗牛，都是旧事，许久未曾见过了。在皖北偶遇一回斗羊。梨花下的空地上，农人牵来几只羊，极肥硕高大。双方相距十几米，再放脱缰绳。一只羊微微后蹲，一个箭步猛地低头纵身过去，周身毛发隐隐竖起；另外一只羊迎面发力直上，以首相撞，声响砰然。几个来回，羊角撞击的声响震得脚底嗡嗡晃动，让人肝胆心肺耳眼俱摇。旁边刚刚斗罢几只羊，头脸伤痕累累，涂抹有龙胆紫，让人越发觉得惨然。那羊跃跃照旧，不失兴致。我见了只是心情抑塞，不忍久留，匆匆就走了。
　每每斗羊，总是提前相约，远近村民记下日程，名为“听风”，再口口相传，所谓“风传”，风吹十里。到了斗羊那天，看客人山人海。争斗得趣，得争强斗狠之趣，此为恶趣乎。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