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淌进山洼，迂回而上。行人再往里走，是一座偏僻的村岙。晨光熹微，水洼漾起飘落的残红，蓝三便来这里吊嗓儿，唱京剧《四郎探母》“坐宫”一折。“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围着他打旋磨的，是一群淘气的娃娃。他们学着大人的样，也唤他的名儿。蓝三不在乎，落空时，常给娃们演几段打戏，翻上些遒劲的筋斗。小孩围拢在他身边，瞪着眼，张着口，好像触到了一个未知的通口。

　　农忙抢收，蓝三匀得村里的几分田后，总学不来割收。大人无暇顾及，帮忙的就是这些半大不小的娃娃。娃们顽皮，蓝三，来一段西皮快板，给咱助兴。他们一直黏着蓝三，粗懂“西皮”是个啥。还有几个更小的娃，寻个石螺，敲击瓦片，也跟着闹——这也似作响锣鼓，田地好似刚走完一支讨伐的小队伍哩。

　　岙里有时天气阴黑，水面便会歇满红头苍蝇，间或，传来几声尖利的鸟鸣，蓝三便没了平日的明快，神情变得黯然，长时立在洼头不动，像一颗落单的蒿草。娃娃们就在后头默默跟着，也不开腔。

　　一个邮差打破岙子的平静。蓝三接到一封国外寄来的信。他把糖果糕点分发干净，而后收拾行李。娃娃们不舍，拽住他的袖子。蓝三眼睛湿湿的，乖乖，必须走一趟哇，那边有两个老哥哥呢，这些年可找到人啦。

　　蓝三出国啦！村民又是羡慕又是遗憾，可再听不见那熟悉的音儿。娃娃们上学，绕过水洼，故意吼几声，仿着蓝三的腔调——咿咿呀呀，振作精神。“头上摘下胡地冠，身上脱下紫罗衫。沿毡帽，齐眉掩，三尺龙泉挎腰间，将身来在宫门站，等等等等候了公主盗令还，爷好出关。”孩子们念完白，也学着蓝三的走姿，身躯挺立如松。

　　忽一日，岙口驶来一辆大车，下来几个市剧团的人。村民这才知晓，当初蓝三迁籍落户，并非像他说的“在家行三，而今却是孤家寡人一个”，且添上一段恨。他年轻时就是团里的角儿，偏有歹人作难，逼他从A唱B，从B唱C，最后跑起大龙套。蓝三性子直拧，怎么硬铮怎么来。歹人潜进他的宿舍，趁他睡着深沉，点上火。蓝三烧成重伤，妻子重伤不治……歹人临到退休才被揭发。

　　村人都唏嘘不已。蓝三哟，你屈了十几年，可知这天道是公正的哟！

　　许是受了感应，一个风清月白的晚上，蓝三突然回到岙里，还是穿着出国前的旧衣，风尘仆仆。

　　“蓝三？！”村民惊叫起来。“不欢迎我了么？”他有些害羞。爹娘已过世多年，两个哥哥不忍弟弟飘零在外，数次挽留。蓝三说，我真不孤单，那里有我的家！

　　他要回到亡妻的老宅，回归那个小小的岙。剧团领导大喜，请蓝三出山。太阳底下，蓝三被毁的头皮格外醒目，他脸上的坑洼也似月亮表层，臂上的疤痕更是斑驳凹凸，尽显岁月沧桑。

　　“我哪还登得了台，就在岙里给娃们唱啦！”蓝三一声长叹，娃们将他簇拥回岙。这舞台的角儿一旦收了蟒袍皂靴，洗净油彩粉墨，光芒敛没，就和农夫山民没啥两样啦。
　河水静静流逝，一年又一年……后来，听说岙里有些娃娃被省城的戏校录取招收，他们在月下追觅已逝尊者的魂魄，唱念做打，英姿勃发。闻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