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人生里最美好的恋情,应是,初见他时,他正少年。与芦笋就是。
春二月,甩着一袖管薄凉的风,与堂姐或年轻的姨娘相约着去江滩上采芦笋,有《诗经》里采葛古风。
二月的长江,江水初平,那些芦笋,才从沙地里拱出来,两三寸长,周身是凉浸浸的绿。二月采芦笋,其实是挖笋。拿了铲或锹,不用力的,铲子贴着芦笋,按下去,铲尖只轻轻一撬,砰的一声,玉白的笋根断了。仿佛玉郎对面伸手来,只盈盈一握,他啪地禁不住,笑了,这样的初欢喜!弯腰拣起来,这厢细细来端详,那笋根卷轴一般粗细,极白极嫩,不忍心掐的,一掐,尽是汁水。
采满一筐,回去,剥去外皮,倒进开水锅里焯一趟,捞起来,略略冷一下,然后放进备了清水的桶或盆里,养着吧。刚刚焯过的芦笋不可以当菜来吃的,它总有一点涩,和诸菜同盘,主角或配角,味蕾上总是别扭着。
一日换一次水,待到青涩吐尽,真味呈现,便是佳肴了。养了一两日,捞起来,用手指或剪刀将它从中间掰开,莹白的笋根仿佛象牙的挂饰,矜贵,雅致。掰开后,清水里再略略洗一次,它不脏,它只一点涩,淋去了就可。洗好后,滤一下水,然后叠放在白崭崭的瓷碟里,终于翩翩一少年立在眼前,羽扇纶巾,好不儒雅。
冒着无边丝雨,割一刀鲜嫩嫩的韭菜回来,春后第一刀韭,只有它才配得起这“少年”。将韭菜洗尽切段后,打火,锅里放植物油,再挑一点猪油,猪油只是凑个热闹,不要多。待油在锅底开始冒一点烟气时,将芦笋和韭菜一并倒进锅里,滋啦——锅铲子赶紧来翻,你侬我侬,嗅觉和听觉里,那个欢啊!其间,半空里撒点盐,略略撒点白糖,待韭菜稍稍软了腰身,补添几粒味精下锅,翻匀,起锅,盛在白的浅的碟子里。翠绿的韭菜,莹白的芦笋,韭菜的清香,芦笋的脆嫩,这是男耕女织,相得益彰。
也有另一种吃法,沧桑了一点。芦笋是一样的洗法切法,备在白碟子里。将备好的腊肉温水里过几趟,切成薄片。作料有,葱、姜少许,切成末,还有黄酒一汤匙,说着说着有了醉意。打火,少许植物油下锅,葱、姜下锅,薄薄炸一点香味出来,然后咸肉下锅,翻炒三到五分钟,加黄酒和盐,添一点水红烧约三分钟,熬出油来,然后倒进芦笋,翻炒,转小火焖。待咸肉的油熬进了芦笋的肌理里,油头光面,清俊的芦笋终于有了几分阔少的习气,添鸡精少许,翻匀,关火起锅吧。这一次,盛在深的白碟子里,陈年的最后一刀咸肉,配新年的第一叠芦笋,这是一段忘年恋,像法国杜拉斯的那最后一场恋情。
三月的芦笋长有尺把高,采的时候已经不用挖根,根老了,只平地一掰。焯之前,还要狠狠折掉一大截的梢子。吃的时候,口感稍显粗砺,已经快中年了!过了三月,芦笋尽管往高处窜去,这时候,只能看了,吃不得。秋天,站江堤上看去,它们如林如墙,有隔岸的远意,少年子弟江湖老,爱不得了,只远远地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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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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