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说他自己,打小时侯起吃蚕豆,就在思考蚕豆的得名,惜乎一直没有满意的答案,“到了很大岁数,才明白过来,因为这是养蚕的时侯吃的豆(《食豆饮水斋闲笔》)。”我也从小就吃蚕豆,年岁渐长才开始读汪先生的书,不读不知道,一读还读出他不少的颠倒之说,不指出来恐怕日久鲁鱼亥豕,谬种流传。乡下人都知道,蚕豆之所以叫蚕豆,是它的豆荚外形像蚕,如此而已。
我那个地方,也经常犯错。比方把吸烟叫做呼烟,一吸一呼,恰好相反;明明是枫杨,唤作“柳树”,而垂柳却唤作“杨树”;把爷爷称作“爹爹(嗲嗲)”,把父亲却称作“爷爷”;把蚕豆称为“豌豆”,真正的豌豆却被称为“麦豌子”。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你们叫错了!
关于蚕豆和豌豆的区别,《天工开物》有以下一段记载:
施之菽类,此先民之所未发者。一种豌豆,此豆有黑斑点,形圆同绿豆,而大则过之,其种十月下,来年五月收。其树木叶迟者,其下亦可种。一种蚕豆,其荚似蚕形,豆粒大于大豆。八月下种,来年四月收。西浙桑树之下遍环种之。盖凡物树叶遮露则不生,此豆与豌豆,树叶茂时彼已结荚而成。
以我的农事经验,豆科作物凡播种树下或少阳处,必致疯长而不结实。蚕豆的生长过程中,并不需要肥料,它自身的根瘤菌可以固氮。播种后,还须用石磙碾压:除了保墒,还为了防止土地疏松根瘤菌快速生长而吸收富余氮肥致作物疯长。有经验的农人,常常把蚕豆顶心割掉,即是让养分下移,壮茎结实之故。
成熟的新鲜蚕豆粒,可与米饭同煮,可以炒食。老透了的蚕豆,可以与油沙爆炒成“枯豌豆”,加盐粒青油成“盐豌豆”,可以磨碎擀成“豆皮”,可以发酵沤成“豌豆酱”。它与古代的“送春”习俗共进退,曾与“青梅”共盘佐酒,见于宋人舒岳祥《小酌送春》:“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同此荐酒的,还有“豌豆”“大麦粥”。当然,这是后话。
本地蚕豆颗粒不大,如果做成“兰花豆”,确实不如滇豆。滇豆一是体积大,二是质地较疏松。经过水泡发胀,用刀在其表面劈成十字痕。猛火热油烹炸,外壳形似兰花。拌点精盐,口感特别好。徐霞客《滇游日记》里记载过这种蚕豆,“罗武城,其处坞始大开……向自山顶西望,翠色袭人者即此,皆麦与蚕豆也(卷二十)”“其僧名性严,坐余小阁上,摘蚕豆为饷(卷二十八)”。
江汉麦熟时,常有布谷鸟,晨起绕村三匝,其鸣清亮悦耳,农人们通常称为“豌豆八哥”。“八哥”一般指会说话的鹦鹉,也指早慧口齿伶俐的婴孩。而我疑心“豌豆八哥”,系“豌豆布谷”之误。布谷鸟来时,时常引起村庄莫名的骚动。这种“骚动”体现在一则有趣的民谣里:豌豆八哥嗲嗲烧火媳妇炒菜炒出尿来好吃好吃明年再来“烧火”在我那里,其实是个不雅的说法。它暗指烧火棍“扒灰”,即公公与儿媳有染。《快雪堂漫录》言俗称聚麀为“扒灰”,麀,母鹿也;《常谈丛录》载俗从淫于子妇者为“扒灰”。这些解释只注重结果,并未探其源,可谓舍本逐末。还是《吴下谚联》比较合理:“翁私其媳,俗称扒灰,鲜知其义。按昔有神庙,香火特盛,锡箔镪焚炉中。灰积日多,淘出其锡,市得厚利。庙邻知之,扒取其灰,盗淘其锡以为常。扒灰,偷锡也。锡媳同音,以为隐语。”
老家的“盐豌豆”佐酒,并非浪得虚名,实在是因为爱之殷殷之故。有则笑话:一翁访婿,女儿家大鱼大肉伺候。归来尚存遗憾。人问其故,答曰:酒是美酒,菜是菜芝,就差一碗盐豌豆。
清人汪士慎题《蚕豆花香图》:“蚕豆花开映如桑,方茎碧叶吐芬芳。田间野粉无人爱,不逐东风杂众香。”那位嗜酒的老翁,哪里是惦记什么“盐豌豆”,在他心里永远放不下的是,田野和土地的芬芳。高凤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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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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