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然想到“寒冷”这个词,像是曾经夹在某本旧书里的一枚枫叶,就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掀开窗帘,城市的灯火通明,手机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夏至。
气温像是墙角的爬山虎,早就在夏至节令来临前抵达城市的上空。无论白天与黑夜,似乎只有闷热。我偶尔想起“寒冷”这个词,也与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究竟把这个词语遗忘在哪里了呢?我关上灯,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步。皮肤有些粘,身上只剩下片褛,我是一个完全过着夏天的人。即使是夜晚,没有风,凉席不凉,电风扇的风不是我要的那种寒冷的感觉。曾经在我身上冷入骨髓的寒冷究竟去了哪儿?我用冷水冲凉,打开空调的最低温度,甚至想过一个人光溜溜地站在月光下。我像是在找寻一位老朋友一样在燥热的身体里找寻那种叫作“寒冷”的感觉。人生如果没有那种寒冷的感觉会怎么样呢?我想过,但是想不出。我曾经被寒冷深深地击伤,伤疤早就融入肉体里,我自然是不会忘记这种感觉的。可是,自从走进了城市,走进了职场,我成了一个热血的动物。我需要沸腾的温度支撑着我去寻觅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像机器需要油一样,不可或缺。
我渐渐感觉不到寒冷的存在了,像一只退化的动物,对自然的冷暖不再敏感,不再心存敬畏,自己躲在钢筋混凝土的窝里,欣赏着外面的风霜雨露,日曝骄阳。
二
究竟有没有一场寒冷像2002年来得那样彻底?那不是刀郎唱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那场雪,而是带着刀刃般刺痛一个少年的寒冷。
一夜之间,冬天浩浩荡荡地占领了庙庄。时间尚早,屋里已经白亮,透过窗户,一片刺眼的白茫茫,白得通透,冷得入骨。我极不情愿地掀开被子,对着掌心哈口气,缓缓地套上那件藏青色的裤子。
裤子是大姑给的,十余年前的衣服,舍不得穿,送给了母亲。母亲压在箱底,最后在2002年的冬天穿在了我的身上。
裤子压痕还在,布料密实,只是胯部肥大,裤脚很细,像个莲蓬。这是一件女裤。我拒绝过,宁愿穿着单薄如蝉翼、补丁密集的秋裤。可是寒风凛冽,气温陡降,我的倔强在寒冷面前是如此的无力。
父亲早起生了火炉,木屑引火,煤炭烧得通红,架上小铁锅,一碗香喷喷的香油炒饭让整个清晨弥漫着香气和暖意。白雪茫茫像一床白花花的棉被,盖住了整个庙庄。踩在积雪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一下就陷到胯部。裤子没湿,甚喜,我就深一脚浅一脚,迈着鸭步往学校走去。
村庄静谧,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几户人家的烟囱已经冒起了青烟,在寒风中被吹弯吹散,似一幅宣纸上的丹青写意。路上少人,三三两两奔赴学堂的学生和几个扛着锄头去田里的庄稼人,各自步履匆匆,没有人关注到我穿着肥厚的不合身的女裤。
美丑对于上初中的我而言,像是日子滋长的秋水,开始缓慢地溢过青春期的堤岸。只是,家庭条件有限,贫穷模糊了美丑的界限,像一条缰绳,紧紧拴住我。我只能穿着这条裤子去学校,走进校门,我躲躲闪闪,像只羞于见人的丑小鸭。
我走在校园的路上,耳旁总是听到同学的指指点点和一言一语:怎么穿条女裤来上学啊?还有那些异样的眼光,观赏一般,冰锥一样,刺过我脆弱的自尊。我哭过,闹过,最后我还是不能脱下来。寒冷,让我不得不依靠它——家里仅有的一条适合我穿的没有补丁的厚裤子。
春风终于来到了庙庄,草木泛活,鸟鸣也更加殷勤,河里的冰块破裂,细碎,最后被春水卷走。我迫不及待地脱下这件女裤,像是一只脱壳的寒蝉。
那个时候,我开始畏惧寒冬,半身蓝缕比衣不蔽体更加令人羞愧,尊严的裸露带来的创伤,在一个少年的心里比霜冻更甚。
三
依旧是冬天,雪花还未停止飞舞,有气无力地落在院坝里,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院坝迎门的草屋里,南北通透,前后各两扇门。一张长条板凳上架着卸下的两扇木板门,临时搭成床,母亲和年幼的我睡在上面,一床薄被,瑟瑟发抖。
我被一阵寒冷惊醒,风从门缝里吹来,丝丝缕缕,冰寒入骨。东方未晞,母亲已经在准备晨炊,父亲早早就出门,拖着板车走在阒然无声的村庄。在那个为了衣食而忧虑的年代,肉体上的寒冷已经变得无足轻重。雪又簌簌而落,鸡埘内偶尔的咕咕声,怕是也耐不住这严寒。我念想着父亲,此时是否站在一棵苦楝树下,呵着气,为冻僵的双手取暖。
暖阳渐起,蛰伏的寒冷被惊动,萦绕周遭。水缸里结冰的水已经被母亲用锅铲柄打破,寒气氤氲,我尝了一口碎冰,冷如针刺,牙齿和舌头几乎要和碎冰一起吐出来。母亲的手伸进水缸里,舀水、淘米、洗菜、做饭……我望着屋檐下的冰锥,晶莹,没有融化的痕迹,日头温和得像奶奶的脾气,不温不热。冬日如此长久,似乎忘了还有四季的更迭。
记忆里的冬日总是那么的寒冷,冻土不开的田野,冷清的村庄,缩在破旧衣袄里的乡邻。我在院坝的土坯处,挖出一只冬眠的青蛙,我扰了它的清梦,让它看见了冬天,让它看清了比梦里更加真实的寒冷。我站在门口,徘徊了好几次,荒草上的寒霜被踩踏得凌乱,仍不见父亲归来。
寒风起,鸡鸣喈喈,日落时,父亲才拖着板车回来。父亲见到我,笑容挤走了一些疲倦。他全身沾满了灰垢,想抱起我,犹豫了一下,脱掉了外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旧秋衣。父亲的胸膛很暖,像一堵墙,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凛冽。
那几年,我不喜夏冬。酷暑和严寒,一想起父亲还出门在外,日高人渴,霜重天凉,忧愁更添一分。
四
城市里仿佛只有春秋,花草不凋,我不用再担心泥土的温度和气候的冷热,如入温室。久居城里,渐渐成了恒温动物,不关心风月,只关心粮食和蔬菜,更加像个庄稼人。夜里,忽觉凉气,拉了拉被子,妻儿熟睡在身旁,我曲肱而卧,仿佛还睡在故乡。王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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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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