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笺”，仅这字就情意宛然，笺上若再书几行小字，便可真真的剜人了，像上生物课拈了探针轻浅地试探心脏标本。再轻浅，你的心也跟着颤一颤，滑过一丝疼痛。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大晏爱“红笺”，也是轻浅的，衬《清平乐》的词牌恰好。即使载着一生情意，也是淡淡的，一行是怅惘，一行是离情，一分相思，半点愁。景致更淡，斜阳远山绿水，一人倚西楼。都在红笺载着呢。

　　小晏亦爱，以泪和墨，提笔写下：“红笺为无色。”这是小晏的《思远人》。

　　同样的相思，小晏的拿捏远不如父亲闲雅从容，他笔底有痛。相思无处寄，便和泪濡墨抒离愁，情到深处已然成痴，竟至红笺无色。笺浑然是因了深情而彩色褪尽，那信笺之上，墨、泪、情，已是浑化难分，让人凄楚欲绝。以泪研墨，以泪和墨作书，以深情致红笺无色，这份巧思至情惟有晏小山。

　　陈廷焯曾赞：“就‘泪墨’二字，渲染成词，何等姿态！”

　　小晏写红笺泪痕的词句颇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的痴怨，“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的伤怀，“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的决绝……诸如此类，最为委折动人的还是“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写“红笺无色”的还有纳兰。纳兰的痛比小晏更甚——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纳兰容若《虞美人·秋夕信步》)

　　记忆如此清晰——那一纸红笺曾经也笔墨清晰，而今却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了。回想那夜，夜凉如水，我在桌前执管书写，桌上便是这纸红笺，你的酥手在我的手边，玉腕与红笺相映成趣。而后，你用双手覆在我的手上，执我之手为我呵气暖手。红笺纸，白素手，疏淡的墨，纤细的字，和被灯光映在墙上相拥的身影，便是那夜不灭的记忆。

　　“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整首词，最爱这句。淡淡一句清语，乍一读，心底就汪出了一股暖意，荡漾着满满的柔情。比之“红袖添香伴读书”更温暖，比之“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更为深情款款。呵手，无非相伴时一个小小的细节，竟能留在记忆最深处，不为着呵出的一口气息，而是那一份留在手心隽永的温暖。她的柔荑在我的掌心，呵气成暖。红笺无色又如何？

　　红笺与薛涛有关。那年，她生了一场名为爱情的病，与那个叫元稹比她小十一岁的诗人，抵死了的缠绵。终于，他走了，只剩了她一个人的相思，住在浣花溪畔，做道姑，种菖蒲。春来花开她便采撷花瓣捣成泥再加清水，掺胶调匀，一遍一遍将花胶均匀涂抹在纸笺上，再一张张压平阴干，这就成了“红笺”。一纸红笺一纸相思，由最初的诗词酬和，到后来的只有去时雁全无来处音。

　　薛涛在红笺中染下相思谶语，几生几世，唐宋元明清，任谁也逃不掉的魔障。

　　信笺里还有一种乌丝阑，也称乌丝栏，是一种有墨线格子的纸。一些有情人将盟誓书于乌丝阑上，于是，“乌丝阑”在一些诗词里也指代誓言。
　我用乌丝阑来抄小楷，《心经》《汲黯传》，各种诗词，惟怕填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