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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故乡明。父母不在的这些年,我的家书,一封一封都寄给了故乡的明月。
2
我拜托明月守着田野,不让风窃取春天的蛙鸣和秋天的稻浪。我拜托明月守着农具,不让锈偷吃犁铧和镰刀。
我拜托明月守着江河,不让流水带走昨夜的星空。我拜托明月守着先人,不让杂草吞噬他们的墓碑。
我拜托明月守着无人的庭院,扶住长满青苔的墙垣,不让它坍塌。我拜托明月守着满树的槐花和枝杈上的空巢,等候背井离乡的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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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拜托明月守着那些温暖的地名。雷大墩。大沙河像戴在故乡脖颈上的一条项链,自西向东串着很多村庄,我出生的雷大墩就是其中之一。村头有口老井,老井边有棵桑树,桑树上掉下过紫红的桑葚,也掉下过邻村釆摘桑叶的女子。除了嫁来的,村里的人不是姓雷就是姓黄。我的祖母姓姚,娘家贵池牌楼。裹着三寸金莲的祖母,生养了五个儿子,据说还有几个早夭的女儿。我从未问过祖母叫什么名字,她的碑上刻着黄姚氏。有一年,二爷携幼子从安庆求医归来,带回的纸箱内,盖着黄裱纸,黄裱纸下蜷卧着单薄的堂弟。祖母扶着桑树,捶胸顿足、泣不成声,她的手背,青血管紧绷突出,像桑树皮一样粗糙。
人形河。那里的黄土,适合入窑烧砖,也适合埋人。父母和祖父母,如今都与我隔着人形河厚厚的黄土。那里的丘陵之上,有针叶的松林,有青翠的茶园,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田。春天一到,乡野养蜂人的小帐篷,也像是一个坟头。
茅栗河。我小爷年轻时,会拉二胡、吹笛子、弹大正琴,还写得一手好字。桐城师范毕业后,他一直在茅栗河的小学教书。小爷吃了大半辈子的粉笔灰,退休了,粉笔灰终于从他的双鬓冒出一大茬新芽。
新安渡。从前那里只有一条国道,向南五十公里是长江,朝北通向县城、省城和父亲一辈子也未曾到达的京城。我小时候那里是市集,农历的双日子才有,父亲常骑着二八自行车带我去赶集。新安渡的东北隅,有一家简陋的医院,那里的医生切除了父亲感染血吸虫的脾脏。
胜利。我上小学后,全家从雷大墩迁居父母工作的胜利中学。我的母亲,一个被广阔天地重塑的上海知青,在校舍旁的空地上,种了豇豆、茄子、辣椒和提着小油灯的萤火虫。二〇〇七年母亲离世后,就再也没人给萤火虫的小灯添油了。
青草塥。小镇有一条热闹的长街,空气中总是飘着朝笏牌和蒿子粑的香味。一九八四年父亲在青草塥的供销社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黄山牌,只能收看安徽台和中央台两个频道。一九九〇年父亲临终前说,我走后,不要哭,电视照看,生活照旧。
桐城。小城的山高峰入云,小城的河清流见底。我在青石板街巷丢失过脚印,我在银杏树下背诵过姚鼐,我在桐溪塥里洗濯过少年的烦恼,我把上个世纪的三个春天,藏进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桐城中学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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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拜托明月守着童年的我和少年的我,他们仍在故乡的某个地方。还乡时,我带回青年的我,中年的我和暮年的我,他们身怀重伤,伤口在左胸,叫乡愁。
我拜托明月守着每一株稻穗。我也是一株稻穗,源自故乡的稻田。不过,我又无法与一株稻穗媲美,它春华秋实、谷粒累累,而我却一直两手空空。5
我拜托明月守着故乡。守住根。
黄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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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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