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基沟小学坐落在沟里南山坡上，居高临下，目力所及，依次是居民房、托儿所、镇政府、火车站、医院、菜地、河套，过河套是北山。老铁家即住在学校下面的居民房里，应该算作小镇的上片，是我们上下学的必经之地。

　　我经常去老铁家玩，尤其是周三周六，因为下午没课，中午放学时就随他去家里打一站，看他收藏的小人书，或他画的画。对，老铁爱画画，这一点和我一样，用他大哥的话说：我们拥有共同的志趣和爱好。

　　可我们终没有坚持下去。上初中以后，我基本是不画画只练毛笔字了，老铁则几乎是什么也不练了，毕竟这只是一个爱好，与升学无关。若干年后，老铁总结道：做什么事情没长性，浮精。这当然是他的自嘲。

　　其实，老铁是一个学习比较好的学生，虽然也偏爱文科，但却不像我那么严重。

　　我们矿山小镇的居民，除了大多数是工人户和农民户外，还有一部分是地质勘探101队的职工、家属，老铁属于后者。所以初三时，当我们大多数应届毕业生准备复读一年再考矿山技校时，老铁因为是101队子弟，不在此列，所以他只有到矿上念高中奔大学这一条路。这时，他的家也搬到了矿上：一个比树基沟更大的矿山，全称中国有色金属抚顺红透山铜矿，是建国以来最著名的矿山之一。

　　一年后，我到矿上念技校，老铁听说他们101勘探队所属的冶金系统也准备办技校了，就放弃了高中学习，只等技校招生。学习好，信心足，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冶金技校招生的消息迟迟不来，老铁就向父亲借了钱，去矿上冷冻库批发冰棍卖。那几日，他时常骑着一辆28型自行车走街串巷，东一嗓子，西一嗓子，等人家推门出来买时，他却没了踪影，最后半箱冰棍化成水滴。

　　不好意思啊，跟下岗女工争食，老铁说。

　　那时我住在职工宿舍，晚上没事，老铁就会找我来玩。我们虽然早已不画画了，但还是喜欢看书，尤其是一些文学类的书刊，甚至也偷偷地动笔，写些诗歌、散文、小说，进行所谓的创作。除此之外，我们似乎就剩下喝酒了。

　　记得有一天，本来我已经吃过晚饭，一个人在宿舍发呆。老铁来了，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走，请你喝点酒。我说算了，不老不小的过什么生日啊！咱们骑车子出去玩吧。

　　我们点了四个菜，两束白酒——不知为什么，那时管装白酒的搪瓷壶叫束，也许因其细高的缘故吧。每束装二两酒。酒菜上来，我俩也不说什么生日快乐，更没有蜡烛，哥俩好，就喝呗。这一喝不要紧，最后是每人四束下肚，时间已到夜半。老板娘见我们喝高，还没有走的意思，先说打烊，再说路远，最后干脆叫来几个小子，出来进去的，不时用眼睛睨着我们。

　　老铁说算账，不过身上只有20块钱。

　　几个小子看看桌上的杯盘，居然没吱声。

　　老板娘赶紧说，钱不给都行，只是时间太晚了，担心你俩怎么骑车回去。

　　车，我俩肯定是骑不了了，只能推着走。可是，离开饭店没多远，我就连摔几个跟头——不仅车把扭歪了，链子也掉了，老铁只好把他的车给我推着(他个子比我高，也比我清醒)，他扛着我的车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我俩索性就坐在路边，而这，离矿山还有七八里路呢！此时已是夜里一两点钟了，除了村里狗叫，万籁俱寂。

　　许久，远处传来汽车的马达声。老铁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去饭店后院撒尿时顺的)站在路中间，挥手。车停了。这是一辆从抚顺拉啤酒开往梅河口的大货车，正顺路。司机说行，去推自行车吧。我俩高兴，谁知刚一转身，司机猛踩油门，汽车呼啸而去，但没走多远，就听几声脆响——原来大货车甩下两箱啤酒。也许司机没发觉或是发觉了也不想停下。我和老铁却高兴起来，酒，似乎也醒了一半。我们拣起没有摔坏的啤酒(瓶)用牙咬开，然后一人坐一个箱套，边喝边骂货车司机：傻货！

　　这是我与老铁喝酒最猛烈的一次，当然也付出了一定代价，比如我的一个手指甲戗掉了，他的裤子划破了。

　　大约1987年前后，老铁去抚顺上了冶金技校，然后参加工作，我们虽不能经常相见，但还保持着通信往来。当我今天要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翻出老铁曾经写给我的信，一共七封。第一封写于1990年4月14日，最后一封是93年8月3日，但肯定有遗失的而不止这些。其内容也是包罗万象，工作，爱情，文学，艺术，前途，命运，即便后来都有了手机电话，也是无法替代那种笔与纸的真挚交流。

　　1992年我结婚，和妻子租住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黄泥小屋。妻子在一家集体企业当工人，干计件，经常加班，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收入自是不多。我们每日为柴米油盐人情礼往所累，还要偿还结婚欠下的债务，所谓的理想早已烟消云散。那段时间，一定是我人生中最灰暗最苦闷的日子，所以才有了离家出走的想法，尽管只是一闪，惹得朋友牵念。

　　老铁来信要求我去抚顺一趟，让我给他带些书。我知道这是借口，去，就是聊天喝酒呗。

　　那时，市场上流行一种叫作小红梅的2两装白酒，度数不高，辣而不呛。在老铁家附近的一个小饭馆，老铁喝了4个，我喝了6个。然后我们来到浑河岸边，那里有一片金黄的向日葵，开得正烈。一位头戴凉帽的画家坐在地上写生。借着酒劲，老铁也要画一幅。画家无奈，只好换上一张纸。刷，刷，刷，老铁将艳丽的黄色堆积到画纸中央，将绿色环衬周围，将蓝色渲染天空，将赭色涂满大地，最后，将灰色画成两个长长的身影，沿着浑河逆流而行……

　　画家说，小伙子练过啊！敢情。
　老铁让我也添上几笔，算是合作。他说：说不定这幅画被谁收藏呢！到时候，咱哥俩可就发大财了。这当然是笑话。不过我还是在画纸一角写下了凡·高的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见烟。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