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在工厂里做工程师的我爸爸喜欢画画，和古法山水点景的亭台楼阁不同，我爸的山水画里的点景之物是高压线塔或拖拉机。儿时的我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他画的都是带我们春游路上看到的山山水水。可上了美院之后，我发现几乎没有一副山水画上有电线塔，即便我们自己，在进行风景写生时，也会心照不宣地无视山间的高压线塔和农田里的联合收割机，拍好的风光照在发朋友圈之前，也会想当然地P掉树梢上空的几根电线，就像删掉乱入的路人甲。

　　如同今天人们对高压线塔及联合收割机的态度一样，早年的荷兰风车也经历过这样的歧视。尤其是神职人员对这些具有险恶的异己性质的东西很过敏，布道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抨击风车，村民们也会烧掉这种早期工业化的产物。对风车价值和作用的重新评价，要归功于荷兰全盛时期大画家们的作品，画家们对这些为荷兰带来生机的机械进行了充满感情的审美投射，风车被放置在画面的C位，它们在风暴中安详坚忍，它们在黄昏的金色光线下熠熠生辉，直到后来，风车形象成为荷兰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标的物。

　　阿兰·德波顿的《工作的迷思》里，写到一位在苏格兰乡间安装高压电线塔的工人伊恩，他是“高压输电线塔鉴赏协会”的会员。这个团体非常小众，财力匮乏，他们都不太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爱好，因为它不像热爱田园风光那么顺理成章，甚至不像个正当的爱好，就像《花束般的恋爱》里的男主山音麦，邀请喜欢的女孩八谷娟去看硫化罐，这种与众不同的癖好特别小众，简直像一个怪癖。

　　作为厂矿子弟的我对这种着迷于工业之美的情感很是理解，小时候每次跟父母去车间，就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异度空间，齿轮飞旋、火花飞溅，机器轰鸣起来，就像神秘的怪兽呼啸而来……在等候父母下班的无聊时光里，车间门口成了我的游乐场，钢筋下弦杆是我的游戏器械，废弃的零件池是我的百宝箱。随着工业时代的过去，这些车间、厂房、包括和车间门口的植物梧桐树和四季青，在记忆之水里荡漾，都变成了摇曳的镜花水月，成了一种可望而再不可及的追忆和牵挂。它们偶尔在电影里出现，比如《青红》《钢的琴》里的镜头，给老厂区赋予了一种忧伤寥落之美。在一个工厂长大的孩子心中，还有什么能比混凝土花池、红砖墙面、水塔、烟囱以及炼胶炉、硫化罐等更令人心潮澎湃呢？就像伊恩对高压线塔的感情，他能从不同形状的线塔中看出谦逊与傲慢，正直和奸诈。我面对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零件，也像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熟人，识别出可爱或讨厌，分辨出独特或平庸。
　爱默生认为，对于怀着思古幽情的诗人，和那些兴致盎然的留意到铁路、仓库、运河和工厂的诗人，他更加欣赏后者。因为，前者看到由村庄变化而来的工厂和铁路，便以为它们破坏了美丽的风景，那是因为工厂和铁路尚未在他们读到的书中被神化，真正的诗人却没有分别心，他们认识到这些景致均是自然伟大造化的一部分：高压线塔、硫化罐以及联合收割机的壮美，与蜂巢或蜘蛛结出的几何网状的精巧之美相比毫不逊色，现代建筑师为了达到了环保减碳的效果，设计的变色变温屋顶，相比较下雨天自动闭合的松果和追着太阳转头的向日葵，同样的精美绝伦。用爱默生的话说“大自然很快便将它们纳入她自己充满生机的范围中，她爱飞驰而去的火车，并将其视为己出。”肖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