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冬日里的风有一些凛冽，把天空刮得纯粹深蓝。天空下往两旁耸起的山垭，如老牛拱起的脊背。

　　这种天气，我离城去乡间游走。我还有一件事，我想去找乡下农人买土藕。冬日，需要炉火旺旺，肉汤汩汩。排骨煨藕汤，是我喜欢的食物。

　　真是巧遇。我在板栗树下，看见了那个挖藕的农人，他穿着一层单衣弓腰在水田里，水上有薄冰，他正用一个木棒破冰，冰破开了，稀哩哗啦响。农人挽起胳膊上的衣服，把手伸向水下淤泥处，顺着藕的根须，扯起了一根肥壮身子的藕。农人笑了，他冷得满面通红，几乎是半个身子浸在冰水中。

　　那挖藕的农人看见了我，呵呵呵笑出声：“哈哈，今年好收成哟，藕长得壮，中午你到我家吃排骨炖藕吧。”那农人我认识，有天我带着几个城里老友去乡下，满山满坡地走。我到乡下走一走，感觉是在城里活得枯萎了，去乡下采集蒸腾的地气。在山坡上，遇见了这个农人，闲聊中邀请我们到他家吃午饭。那天中午，我们在农人家吃了热腾腾香喷喷的农家菜。我给那农人帮忙写了一个申请，他到村里去盖了章，拿到镇上去申请一个支农小项目。农人后来把事办成了，还提了一块熏得黄灿灿的腊肉，按照我提供的电话号码，七拐八弯找到家里来特地感谢我。

　　我在旁边坐下，看这个农人挖藕。我看见他在刺骨的水中一手一手扯起藕，却帮不上忙，心里有一种歉意。很快，农人身旁的一竹筐就装满了藕。藕长得又白又壮，一节一节像一个汉子的胳膊。农人的儿子走过来，一个沉默的青年男子，他递给水田里的父亲一根烟，点上火。父子俩抽起了烟，烟头微火闪起，我心里感到了一丝暖意。农人说，顺娃子，你今天把藕挑到城里去卖，应该是个好价钱，你挑到广场旁边那个巷口里去卖，那里的人都认得我家的藕。那个叫顺娃子的男子，担着满满一担沉甸甸的藕，咿咿呀呀走去，他突然朝我回头一笑，憨厚的样子，嘴唇边有一颗显眼的痣。我想起来了，农人对我说过这个顺娃子，说他一辈子不愁吃穿，有口福，你看他那嘴边的肉痣嘛。顺娃子确实有口福，他是一个热心肠，村里的事都喜欢去帮忙，几乎家家户户都喊他去吃过饭。顺娃子今年27岁了，谈的对象在外面打工，说是明年就要回来结婚了。我对农人表态说，我一定来喝喜酒，他笑眯眯地吧嗒着烟说：“好，好啊，你那天来帮我撑个场子，你多少也是有身份的人。”

　　农人说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我感到一丝惶恐。我似乎对他说过，我在城里认识某某和某某某，这些他都在电视新闻里见过。

　　农人从田里起身，我赶紧劝他，快回家添衣，免得感冒了。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这身体，绝对没问题。农人站在田边，望着还没采完的藕说道，等两天来挖了，你别看天冷，藕还在长呢。农人挑着箩筐里的半担藕，和我边走边谈。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摸出手机给顺娃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吩咐说：“顺娃子，你把藕莫卖完了，给你姑妈留一些送去。”这个农人的大姐，几年前去了城里和儿子一起居住。

　　等农人把电话打完，我溜到一边，给城里开馆子的周二毛打了一个电话：“二毛，你看见那些卖藕的乡下人，多买一些回去！”

　　“嗯啦!”二毛在电话里说，他刚买了一个乡下人的土藕，请我晚上去他馆子里喝排骨炖藕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