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我去青岛拜访耿林莽老师。耿老跟我交流了当下散文诗文本的“叙事性”。他认为散文诗的叙事性才是散文诗的灵魂。我将这次的个人交流,整理总结为如下三个方面:一是散文诗要有诗性,即审美性,不是“亦诗亦文”;二是散文诗要强调社会性并拓其表现领域,从自然百态万象,到人类社会,再到个体现实人生,都是关注的对象,也就是诗人的“在场感”;三是散文诗是诗。“诗言志”,“志”就是“事”,即叙事的本体,但散文诗,又不完全是“诗言志”,而是“以诗言志”。即以诗意打造文本所蕴含的强大喻指,映射或批判复杂的社会现实。
毫无疑问,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从家乡出发的。最初生命的原点即是自身的经历。于是便有了一种血脉传承的味道,便会留在记忆深处。也由此会生发出无限的诗意。时光愈是久远,愈是深切眷怀,愈会酿酵成难忘的生命乡愁。
陈俊也不例外,他坚守“本土化”写作。坚持对故土生命灵魂的发掘。故乡人是怎样活的?故乡的历史是怎样的历史?故乡“杨塘”在哪里——“向北三百里是淮河,向南三百里是长江。向西三百里是楚尾,向东三百里是吴头……”像是一个圆的中心,杨塘是一个中心点,又像是一枚小小的果子,而距离之幅延地域,则是粗大的树的枝干。对地理的认知,亦是对故土的拥握。脚步从原点开始,故事从原点展开。故土温热,闪烁着人性的亮度。也因此有着叙事的文本可读性而非空洞无物的抒情。阳塘,还是杨塘?沉潜岁月深处的是一次次诘问。“每一顶草帽都有一颗菩萨心肠”“母亲住到杨塘上空的月亮里”,物件与人物,都值得怀念。人文价值体现在传统体制里。在家族谱系的链条里,一个镇子、一个村子,甚至一个人物,都有农耕文化的烙印。
其实,散文诗不是一味抒情,或者太注重叙事性。我曾在一篇谈“散文诗的文本”中有所论及。何为文本?文本即是其中的事件,就是记忆资料。如果散文诗没有依附的文本,再有诗意,也都是无病呻吟。散文诗的诗意寓含叙事之中。所以说,“叙事性”是散文诗的灵魂。叙事性,非是那种全面的叙述事件的来龙去脉。在文本中,只有嵌入地域名称或对事件的寻绎追问,才会有意义。陈俊的散文诗在一种“微叙事”中展开。“杨塘”这一言说载体,在文本中愈显重要。所有的物象之言说似乎像国画中的留白,靠着读者来品咂滋味。在当下的散文诗创作中,千篇一律的雷同,是非常可怕的。但是,散文诗的叙事性,决定了文字的不同凡响,陈俊把握了“微叙事”这一旨要,恰到好处叙写了他的故土杨塘。
比如:大爷爷的死、抽大烟的祖父、小姑奶奶的嫁妆、偷人声音的女鬼、后山矮松上未死的驼子、队长的老婆等等,每一个小章,都是一部记忆的断片,如同小电影,映耀历史与社会本相。《地主婆》《跛裁缝》《三娘》《光棍》等,有汪曾褀短篇小说那种味道。汪氏小说的可贵,在于他的民间性。民间是永恒的。我们不必找寻所谓的大题材来写作。我们可以尽量在一个“邮票般”的故土上,寻找诗的叙事本体。诗文本虽然不似小说文本,但是叙事性却是共同的。哪怕一个物件,一个遗存,都会生发记忆的映像。“老屋没有了亲人的片纸信息,他们被屋外的寒风偷走,被年复一年的雪花运走了手势和脚印。”(《老屋》)“在奔涌的鲁王河里,我其实只是它的一滴水,一匹浪,一条小鱼,一棵眷恋着河床的水草,一块被岁月仿佛打磨的卵石,一片飞鸿梦影。”(《心中的鲁王河》)“试剑石和读书亭像星星一样环绕着。墩似月,静。河似月光,动。”(《我的鲁王墩》),物化审美以及移情的运用,都让文本,更加厚重。
每个人的内心都珍藏着一个“神性”。这个“神性”,就是心灵省觉,就是人的心灵自观。但是,所有的事件本身都离不开“人”这一主体,都离不开人对历史的认知。认知人性,需要反思。卡西尔《人论》一开始就说:“认识自我是哲学探求的最高目标。”
苏格拉底《申辩篇》也说:“没有经过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写作是心灵的探寻,是思考的铸炼。对故土灵魂的倾听,需要平心静气,方能听见花香和鸟鸣融进溪水的籁响。片月青天,白云自在,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透过语言镜像,提纯深蕴其内的精神性质。墨西哥作家塞尔西奥·皮托尔在《逃亡的艺术》中也这样说:“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人类的整体。”陈俊所写,是审视自身,是对一些卑微的生命灵魂的省悟。故此,文本中充盈着悲悯情怀。无论是对人物,还是小动物,还是草木,都怀着这种心态。也因此,我在思考“本土化”文本的创作,其实除了丰厚的内容外,重要的是告诉人们历史中的苦难底层民生。散文诗,应当跟其它文体一样,担当批判现实的功能。
陈俊的叙事文本,是一个独特地域发生的故事。即将小叙事化为整体的历史叙事,所承载的是整体民生的映象记忆。它是历史的,更是现实的。虽然是民间立场,但更多的,是时代的图像。历史叙事与现实比照,是陈俊的主体风格。我觉得,他应该少写他并不熟悉的非故土的作品,那些作品或是应景之作,且容易陷入同质的浅表化。当然,这不是扩容的问题。他的杨塘如同鲁迅的未庄、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其实每一位作家的故乡是不同的。但对于作家来说,都应是自己故乡的代言人。他乡所观,只是皮毛或掠影,无法如同故土,深入灵魂深处。陈俊的杨塘,是一部家乡史。他以散文诗来写系列“小人物”,本身很可贵。微叙事文本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些许印迹,我们何曾没有经历过呢?黄恩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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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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