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剃头的是村里剃头匠，年龄并不大，大人小孩都叫其“老剃头的”，他也这么应承着。

　　老剃头的总是一瘸一瘸地出东家入西家，形象猥琐，一副痀偻承蜩的样子。来到一户人家，老剃头的“啪”地抖出一方蓝布，七弯八扭，布缝里露出一颗脑袋。剃刀极其利索，老剃头的膀子却显出笨拙。顽童瞧出破绽，伸手去掏剃头箱里的玩意。老剃头的正色道：关老爷在天！

　　这话没几个人真听懂，反正很有恫吓力。关老爷即关羽，剃头业的“祖师爷”。书上“温酒斩华雄”是这样写的：刘玄德的马弓手关羽，“出帐提刀，飞身上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

　　关羽怎么可能与剃头匠有关联呢？尤其与村里这个老剃头的，完全不像。他们家坐落在村庄的脚沿，屋后是一丛密集的灌木。老剃头的每次拎着剃头箱出工，如同一只山鸡钻出灌木丛，头颈前倾，喉咙里发出“喔喔”的响声。

　　老剃头匠的父亲是个旧乡绅，其实就是在县城里教书，属管制对象，不过村里人仍旧称其“老先生”。剃头属于轻松活，按理轮不到他们家人干，但老剃头的是个病秧子。

　　老剃头的得的是痨病。乡下的“痨病”，只是一个说法，并不确指，大约就是一时死不掉，将来也好不了的那种。老剃头的打小就是这个病，面目干绉，喉咙不时发出鸟的哮鸣，一直看着就像个老头。

　　十六七岁的时候，同龄人早在生产队上工，老剃头的还在屋后灌木丛边摇来晃去。这不是个法子，老先生硬着头皮找到队长，说自己的儿子也那么大了，是不是也给他派个活，好歹也养活自己的一张嘴。队长看了老先生半天，说你儿子能干啥，一把草搭在他身上，说不定就栽倒在草身上。能说能写的老先生，嘴里蹦不出一个字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浅浅地呼了一口气。

　　老先生深一口、浅一口地不住呼吸，队长感觉有点眩晕，试探地递话给老先生：你说，给他派个什么活？老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字：剃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当天夜里，老先生让儿子背了段《论语》，给儿子讲了段《三国》——不是小说，而是史志。老先生说，刀落向人头，不是文圣，就是武圣，千万不要以为到处是脑袋，你做的就是桩大生意！

　　尽管剃头匠的祖师爷是关公，三国时的剃头应该不是产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同历史时期复杂的发式，民间都处理成简要的束发。真正的剃头，打清朝而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清廷的剃发令，让剃头业应运而生。清廷脑后的辫子落地，当是剃头业最神圣的事业。

　　老剃头的学剃头，家当是推子与剃刀，师傅则是一棵树。老先生让儿子对着一棵树，反复练刀功。老先生说：你这一把刀，要如同手上的笔，意随笔出，入木三分。

　　乃父的高论，老剃头的或是很懂，反正村里的大爷是感觉到了。大爷们说：这剃头的手艺，也不知跟谁学的，胡茬精光了，像是只呵了一口气。

　　简版的岁月，没有抒情，村民们从来不计较什么发型。头毛剃掉了，就算是剃头了。老剃头的手艺好，几个庄子都争着让老剃头的去剃头。业务范围大，剃头费收得多，交完队里的，都是自己的。老剃头的猥琐像升格为气质，再也不是那个好不了也死不掉的人了。

　　有一天，老剃头的“剃”回了一个媳妇。成亲这一天，好多人跑来看热闹，纷纷咂嘴：这媳妇好白哟，冬米泡一样呢！

　　大体可以认为，老剃头的要是没有这一门手艺，鬼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痨病鬼”。

　　有了媳妇的老剃头的，脸上多了喜色，嘴中则越发气粗。老剃头的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听人说话，只听不言语。大爷说：你小子有福呢，明年该有个大胖小子，跟你媳妇一样，又白又胖，我没说错吧？

　　老剃头的奋力从裆底吸入空气，剃刀犹如乃父运笔如飞。壮硕的胡须在刀刃前倒下，整整齐齐，优雅落地，有几根转动时发出一丝微弱的亮光。

　　老剃头的媳妇不仅白胖，还特别能生：生了一个，两个，三个。两个之间，有的还没有隔上一年。儿子跟媳妇一样，又胖又白，又白又胖。老剃头的出门前，都要看一遍。迈开有点瘸的腿，满脸洋溢着希望的光——要多挣点钱，如果哪天自己真的死掉，一定要让儿子们过得好些。

　　腊月三十，老剃头的拿着剃刀走向那棵树——这叫剃“了刀头”。剃头业有禁忌，说是一年当中，最后一个剃头的人不吉利。剃头匠年终收刀，必须找一棵树，或一根木头，象征性地刮一刮，拿它作最后一个剃头的人。

　　老剃头的依旧十分小心，不能刮痛了树。一块卷曲的树皮，胡茬一般轻轻落地，也有些亮光，老剃头的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片旧叶从树上掉下，一丝“喔喔”的响声。又是一丝“喔喔”的响声。老剃头的猛地屏住呼吸，这一回，老剃头的听真了：一丝“喔喔”，是大儿子喉咙里的；一丝“喔喔”，是二儿子喉咙里的。只有小儿子，无声地睡在襁褓之中。老剃头的僵住了。

　　媳妇在门口翻晒尿布，朝着老剃头的喊了一声：啊哟，“了刀头”就那么个意思，刮几下，过年还有许多事呢！老剃头的没言语，再一次奋力从裆底吸入空气，刮头的刀嵌入树里。
　这是一棵梓树，刀口湿了。冬天的梓树，还能流浆。章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