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味蕾和胃肠是祖父养熟的。祖父王锡章先生生于宣统三年秋天,香港回归那年秋天辞世,在人世里苦了八十六个春秋。祖父是教书先生,自他的第三任妻子我的祖母离世后,就独自一人养活一家九口,那时他尚四十余岁。除教书外,祖父还会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做饭是日常。
祖父性子不缓不急,做人周到,做事精细,做菜也周到精细。虽都是家常小菜,各样菜蔬各种配相,调料无非盐油酱醋,滋味却不俗。以致如今祖父故去已廿余载,这滋味仍旧存在我的胃肠记忆里。
祖父会腌咸鸭蛋。那时的人们似乎都会腌咸鸭蛋。
洗去浮在蛋上的鸭屎,掏些黄泥来同水和盐拌一拌,糊在鸭蛋上,往腌菜坛子里密封月余即可。一样的腌法,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全然不一样。记得小学同学的妈妈就常腌出臭咸蛋,我家的咸蛋偶尔臭那么一两个直接扔了了事,她家却照样煮了吃。
祖父腌咸鸭蛋必得到后山掏来最细的粘黄土,一点点碾碎了还过筛子筛过才行。盐不能用日常吃的细盐,得用大颗粒的粗盐。鸭蛋更需一颗颗掂量过对光照过,未醒黄的新鲜鸭蛋。粗盐又需用水化了,盐水与粘黄土和了,调成黄泥糊糊。这便可以让我们一起玩儿了,腌菜坛子底先放些糊泥,拿一颗鸭蛋糊一些泥搁进去,又拿一颗鸭蛋糊一些泥搁进去。放了大半坛时就可以了,不可满。似乎还往里面洒些白酒,再将剩的泥糊封在上面,将坛子盖扣上,盖沿倒上水用以密封。这就等着便是,性急的二十来天就可以从泥里掏两颗咸蛋来吃了。其实,这会儿的咸蛋黄尚未入咸味,油质未出,香气未溢,味道淡而柴。满月后就不一样了,蛋白嫩,蛋黄油,白如玉质,黄里金红,界限分明,鲜咸度刚刚好。咸蛋煮熟后,祖父拿几个对半切开,剩几个便给我们自己囫囵着敲开空头,拿筷子挖着吃。
祖父擅长做一道青椒炒咸鸭蛋,做法极简单,却好吃到能风卷残云吞下三碗饭。后来我也会做这道菜,无非青椒切碎,炒至半熟时,打了咸鸭蛋搁进去,使锅铲将蛋黄“割”成小块。青椒与咸蛋炒熟即出锅,油盐酱醋味精全不需要。这道菜鲜香爽辣,吃时不单止得了口腹之福,还如同燠热时狠狠地出了一身汗,周身通泰。
世人都说咸鸭蛋是高邮的好,我也吃过高邮咸鸭蛋,的确比一般咸蛋好,蛋质紧致,蛋黄金红多油。高邮咸鸭蛋算是名满九州了,且不说高邮人汪曾祺专门撰文写高邮鸭蛋,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腌蛋”一条也写:“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这高文端公是凉州总兵高述明第四子、大学士高斌之侄,也就是广大妇女同胞旧年里热追的剧《延禧攻略》《如懿传》里高贵妃的堂弟。
一枚咸鸭蛋,文人士子官吏平民皆爱,即便腌了煮了吃了没了,也算得其所哉。王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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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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