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留给我的记忆是温煦的冬阳，透丽明亮的，在那样的阳光里，你能嗅到春天隐秘的气息。多年后的我不禁怀想，为什么新年能予人温暖刻骨的想念，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它一头连接着春天。是呀，跨过旧历年，迈入新年的门槛，你一定就能感受到春的若隐若现。它隐藏在春联、挂历画的洋洋喜气里，它也隐藏在一张张灿烂的笑脸里。

　　母亲正忙着打扫灰尘，戴一顶笨拙的草帽，阳光一寸一寸爬过她微佝的身躯，就像她挥着长扫帚一寸一寸清理一年的尘霾。我看见尘埃在阳光里飞舞，像一些死而复活的时间微粒。春天能让万物重生，可时间呢？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今日之时间已不是昨日之时间，今日之我已不是昨日之我。

　　母亲不管这些，她只执着于她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作物。就像此刻她坚韧地与灰尘奋斗。她土蓝色旧布袄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毛绒绒的，阳光如此慷慨热烈；父亲的对联贴得分外端正，父亲退后几步，仔细审视自己一笔庄重浑厚的楷书，满意地点点头，红彤彤的对联映红了父亲瘦黑的脸庞，低矮的老屋忽然亮堂起来。那一刻，幼小如我也仿佛听见春天的脚步，听到了冰面下的潜流暗涌，我的敏感纤细与生俱来，它放大了一个村庄的寂寞与喧哗，几近天籁的自然之音。

　　家家祭祖的鞭炮响起，好闻的硝烟味道弥漫村庄的上空。祭祖是一个隆重繁复的仪式，父亲带领我们，先祭拜天地，后祭拜先祖，庄严虔诚。在那样清贫的年月，年夜饭始终是一年之中的重头戏。对于有着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的中国人来说，年夜饭的精雕细琢更像是对农耕文化的一种感恩或者缅怀。

　　那一年的除夕之所以鲜明深刻，或许是因为一个被烧坏的纸灯笼，上面绘有梅花图案，“新春快乐”四个红艳艳的大字分外精神。父亲为我点燃蜡烛，目送我举着灯笼跟在小伙伴身后，家家户户去贺新年。可兴冲冲刚走不远的我就被绊了一跤，在我无能为力的视线下，崭新的灯笼被烧出一个大窟窿。

　　那个烧坏的灯笼像一个破灭的美梦，让幼年的我再一次体会人生的幻灭感。原来美的东西是那样容易被撕裂！我怀疑童年无忧这句话的真实性，人生识字忧患始，可于我来说，忧患远远早于识字。新年夜，想要再买一个灯笼已不可能。父亲找出白纸，贴在烧坏的地方，用毛笔蘸了红，仔细描画，呀，一朵水灵灵的梅花！看着糊好的灯笼，我破涕为笑。

　　当一些人事渐渐远去，当父亲的笑脸只能在梦里出现，回忆就成了连接过去与当下的唯一途径。人生总是因不能重来而充满遗憾，人生又因不可复制，无可替代而愈加美丽。
　又一个新年快要来临，我唯一能做的是分分秒秒感受当下，这即将要变成过去的当下。然后像问候一个久别又重逢的老友，道一声：“新年，你好!”程琼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