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老房子卖掉之前，我特意回去看了一趟。挑高极好，足有五米二，衰败却是一贯到底的，罗马花砖也已看不出成色。据说能卖出虚妄的好价钱，全家人都高兴，除了我。我背过身去偷偷地哭起来，这才看见一个女童，在幽暗的走廊里跑来跑去，恍然隔世。这个场景很有戏剧感，我决定写一篇小说《胭脂记》，将当年六岁的我化身“小先”。

　　“小先”是黄花鱼的坊间叫法。黄花鱼知道吗？老城里最地道的海货之一，肉质软细鲜美，分分钟成就一道上档次的硬菜。每年麦收过了，黄花鱼向着月亮夜歌不止，其通体明黄，如皇家公主。祖父毕生嗜海货如命，便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话归正传。当年对于6岁的小先来说，老房子外面的走廊过于幽暗了。如果再找出两个形容词，就是高耸和狭仄。天花板在遥远的地方。小先仰起头，只能看见密结的蛛网和纵横的电线。小先曾经认定天花板与黑夜黏在了一起。杂物沿墙堆砌，生出一些骇人的影子，有时耸动，有时蛰伏，小先屏住呼吸走过去，始终走不到尽头。

　　总有异响和莫名的气流从走廊里穿过。小先尚不具备分辨能力，自然不会知道那些声响叫作生活的嘈杂，包括锅铲在互怼、粗瓷碗在碎裂、老门窗在吱呀哀叹，它们一起隐喻着人间的疲惫与懦弱。小先问过祖母，什么声音？离海太近的缘故，祖母说，其实我们生活在海里的礁石上，你听见的是潮水声。

　　小先信以为真。走廊的地面潮气不散。到了夏天，越发泛滥，集成汪汪水渍，一直持续到立秋才能干燥起来。秋天因此格外珍贵。立秋的早晨，祖母站在走廊的入口，忽然说，起北风了，满脸节日气氛。只一瞬间，还没等小先反应过来，庭院里已经斑斑驳驳晒成一片。祖母是小脚，将被子抱出来，一路着急，都是要摔倒的样子。人小鬼大的小先，守住一根绳子，不会让祖母在大好的秋天里空欢喜。

　　庭院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每一寸空间都紧要。大人们不惜用武力抢夺。尤其是晾衣绳，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里。抢夺的场面一度在小先的心里投下阴影，就像棉被投在地上的阴影一样巨大。祖母把小先往家里拽。不许看，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少掺和。

　　冬至过后，太阳光也冷了，晾衣绳空闲下来，只晒几趟咸菜，偶尔也晒几条咸鱼几根香肠。后面这两样，人畜都得提防。老城里一向野猫成灾。有时候，庭院里回荡起谩骂声，似乎是猫惹了祸，再听，就又回到人身上了。

　　走廊的尽头是什么？6岁之前，小先没有记忆。6岁那年，小先忽然懂事了不少，因为大人们在偷偷谈论，坏女人桂枝回来了……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今的我跟老房子一样老，脸上倒是粉砌一新，用了昂贵的保湿护肤产品系列。没有人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要把所有的故事告诉“小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