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母亲过生日。中午时，阳光直射，我和母亲坐在稻床边，絮絮聒聒地闲话。院里有两株桃树，初夏时结一种很好吃的桃，系大弟在世时亲手所植，短短几年工夫，已经长到齐屋檐高，春天时，桃叶榛榛，团如车盖。桃叶落了还会再绿，这院子里的一切总会让人想起那个正当盛年却一去不回的人，故而我不大愿意回来。母亲在院里堆了一堆柴火，又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废铁皮，覆在上面。我没好气地说：

　　“妈，你这是作甚，弄得像个厝基一样，怕人不怕人。”

　　“妈也晓得像厝基。可是有啥办法？你弟当初没做脚屋，搞得连堆杂物的地方都没有，好多年了，我就想在这里搭个棚子。”

　　“这个不难。”

　　听我这样一说，母亲眼里放出光，起身绕着“厝基”样的柴堆转了一圈，用手比划：“也不要多大，就这么一块，可以关关鸡，堆堆柴火，放些锄头啥的。”

　　“这个我可以帮你实现，”当即我夸下海口，“大概多少钱？”

　　“像你小爷家那么大的，总要万把块。”

　　正好小弟两口子出来了，我说道：“妈想搭个棚子，我，你，加上小雨(侄女)，我们三人抬一抬，如何？”

　　小弟妹没说什么，淡淡一笑，转身进屋去了。小弟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变得游移不定：“……这么大年纪了，算了，还能活几年？没那个必要。”

　　小弟这样的态度，让我有点意外，但这里面的微妙，我还是捕捉到了，算了，不和他说了。这当儿，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母亲捧着碗的手，有些僵硬，人也杵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不甘心，又把侄女叫出来：“雨，你奶奶想在这里搭个棚子……”

　　“别和我说，我只有这么点工资，每个月还要还车贷。”侄女应该在屋里听到了我们的计划，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

　　这次轮到我杵着了。“算了，算了，多少年都过来了，搭不搭也无所谓。”母亲赶紧表态。

　　我喊住小弟，语气很不好：“妈老了，老人难得有个念想，不满足她，将来有你后悔的。”

　　母亲惜物一生，到老了，这种气性更甚，很多东西，用了一辈子也舍不得扔，底部錾着父亲名字的碗，从我小时候用到现在，还有被子、筷子箩、筲箕，等等，家中半个世纪以上的旧用具比比皆是。就在刚才，我还在对她实施“教化”：砧板一年必须换一次，筷子一年要换两次……母亲像个学生，每次都耐心听教，但等我走后，还是会偷偷把新筷子收起来。像我母亲这样节俭至抠门地步的老年人，农村还有很多，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已经实现了消费自由的我，随心所欲地用钱并没有给我带来预想中的幸福，我有时甚至觉得，也许母亲他们是对的，像他们这样，对这个世界的索求不多，过这种简简单单，又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好的。他们没有读过“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的古书，也不会天天把能源危机和环境保护挂在嘴上，但对于自然，他们才是给予最大爱护的那一群人。

　　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不想让一个劳苦一生也抠门一生的老人的小小愿望，在农历新年来临之前，就这么破灭了。

　　过小年了，母亲照例进城，我再次拉出那个话头：“妈，你可是真想搭棚子？要是真想，钱由我出，我来兜底。”

　　“你的钱不是钱？你又不是有钱人。”

　　“搭什么棚子？有几多柴火要堆？这么大年纪，能烧多少柴？还上山砍柴，要是摔了，一点都划不来。”看来对于搭不搭棚子，小弟还是反对。

　　“总还没死吧，老了就不烧柴了？”母亲回道。

　　“关键是，搭棚子会不会坏事？嫂子可会同意？”

　　小弟妹这么一说，我们所有人都噤声了，因为这句话戳到了我们家人的痛处。八年前，大弟在屋后做个厕所，不到一个月，就出了车祸。大弟妹找人卜卦，说厕所坏了事，为此，母亲也是日夜内疚自责了这么多年。今天，小弟妹把这件敏感的事说出来，其中的复杂和微妙，我不是没有掂量过。

　　我望向母亲，母亲说道：“还是算了，一年比一年老，柴火也烧得一年比一年少……”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知道，在辛丑年的最后日子，母亲搭棚子的愿望至此完全落空，有形的棚子没有搭起来，但我们家每个人，都在心里搭了个心棚。葛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