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
老屋果然是老屋。
虽然修葺一新,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还是明末清初徽州民居的建筑样式,坐北朝南,正门门头上砌着砖雕门罩,两侧山墙高出屋脊,是起防火作用的马头墙,墙头、屋面都盖着小青瓦。外墙面为白灰勾缝的青砖清水墙,从安全防护的角度着想,底层没有窗户,只在二层开着很小的窗眼。门内三间两进,是两层木作穿斗承重结构,二层为走马通楼,一进与二进之间以厢房相连。中间是天井,四水归堂。正门外一个四方院落,右手依着低矮的院墙搭建了一排简易的土坯棚屋,大约可以存放农具杂物或者作为鸡鸭猪牛的笼舍。院角长着两株高可盈丈的金桂,枝繁叶茂,约有七八十年的树龄,不知何人栽种。院外是一片低洼的稻田,收割之后,一览无余。田野的尽头,目之所及,似乎有茫茫烟波,与天光相接。一问,原来是白荡湖,越过白荡湖再向南,直通万里长江。
整个建筑的选址,门前田水开阔、屋后岗阜连绵,颇得风水之要义。功能布局紧凑合理、简朴实用,在数百年前不啻为耕读为本的儒学小康之家。
这便是刘大櫆故居,地理坐标在枞阳县横埠镇周岗村周庄。
刘大櫆,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安徽枞阳人,他是清代中期古文家、诗人,“桐城派”代表作家,与方苞、姚鼐被尊为“桐城三祖”。
1698年刘大櫆就出生在这座老屋里。
每当春汛,江水漫过白荡湖,直接奔涌横流于屋前,浩浩汤汤,何等壮观。所以,刘大櫆的诗文里多次出现“我家门外长江水”的句式,读上去磅礴有力,令人回肠荡气。
方东树说:“先生之文,日丽春敷,风云变态,言尽矣,而观者犹若浩浩乎不可穷,拟诸形容,像太空之无际焉。”
我曾想,先生为文的气肆才雄,应该与他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
今日身临其境,顿觉胸臆为之一舒,感叹大自然山水于人之精神情怀的滋养是如此神奇。
的确,作为桐城派“三祖”之一,刘大櫆较之于方苞、姚鼐,更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方、姚“气清词洁”,以小文章擅长,偏于阴柔。而刘大櫆“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并古人神气音节得之,兼集《庄》、《骚》、《左》、《史》、韩、柳、欧、苏之长”,熔以成其体,自成一家。其为文波澜壮阔,偏于阳刚。
在《海舶三集序中》,他把诗的神韵意境融入文中,描写海上波涛汹涌之状,跌宕吟咏,俯仰自如,分外生色。姚鼐评曰:“有奇气,实似昌黎”。
在刻画人物方面,他善于应用精妙的细节描写,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他深谙古文章法,无论叙事还是议论,都能穷形尽相,转折起伏,正言若反,意在言外,层次深而有韵味。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所处的“康乾盛世”,并非“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时代。以他的才学,却在科场连连失利,十次小考,才中了秀才。此后三次乡试不中,举经学亦不成。他在《感怀六首》中说:“素抱未及展,华发已盈颠。”
桐城派古文家一贯恪守“义理、考据、文章”之道,而他却“稍有思想”。他的进步思想正是他长期游离于官场及所谓正统之外,立足于大自然的陶冶实践,自由思考领悟的结果。
他说,“穷理则识高”、“文章要道理博大”。
他的说理包括“天道观”、“理欲观”、“伦理观”、“理学观”,观点新颖,内容丰富,富含哲理。
他在《送姚姬传南归序》中,对弟子姚鼐说,“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尧舜为不足为,谓之悖天;有能为尧舜之资,而自谓不能,谓之慢天。若夫拥旄仗钺,立功青海万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为,而余以为抑其次也。”立意高远,虽处江湖之远,“非士亦非农”,却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穷其一生,课徒授业,尤其可贵。
有清一代,“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独领风骚二百余年,可谓盛况空前。至清末民初,白话文兴起,桐城派古文作品只好“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桐城派古文更是被指摘为“谬种”、“妖孽”,以其效忠于清王朝的封建统治、为社会变革所不能容之故也。
客观的说,桐城派作为清代文坛宗主的历史史命业已终结,但这个庞大精英作家群体所创造的宝贵的文化财富却不可抹灭。
在这个群体中,刘大櫆无疑是最为风采卓越和光芒四射的一个。他的“常希以泽及斯民任”的理想,彰显了儒家的风骨和担当。
刘大櫆是地地道道的横埠人,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屋充满了感情,曾给姚范写诗云:“老屋百年存”。
据考,此屋乃曾任歙学训导的刘日燿于1641年所建,他是刘大櫆的曾祖父。
算来距今已有380年之久,其间或有维修,实已破败不堪。
在实施乡村振兴的进程中,横埠镇在枞阳县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决定依照“不改变文物现状”、“最小干预”的原则,制定了刘大櫆故居的修缮方案,并于日前顺利完工。
我站在老屋的门外,端详着眼前朴实无华的建筑,它仿佛一部厚重而简于装帧的书著,书中却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又仿佛一坛刚刚启封的陈年老酒,江风中弥散,飘香,飘香……
飘散过漫长的历史长河。
我想,若先生泉下有知,必将“据床吹笛兴犹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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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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