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上海已是傍晚,暮色如雨淅淅沥沥覆盖了这座大都市。
不需赶时间,闲适地从中山公园走出。前不久看过石黑一雄的《上海孤儿》,里面写过母亲喜欢带孩子去中山公园玩。不过那个时候并不叫中山公园,始建于1914年的中山公园开始被称为兆丰公园,《上海孤儿》中主人公班克斯幼年生活在上海的时候,这里被称为极司菲尔公园。那是20世纪二十年代的故事。
1920年代的月亮早就落下了。班克斯长大后回到上海,那是二战时期,他要在此寻找失踪的父亲母亲,寻找自己的从前。他回忆当年居住的洋房,衣食无忧的生活,通过回忆,构建起一幅20世纪初的上海地图。精通上海的人推测,班克斯绘制的区域应该是今天的静安区。这是班克斯的童年。
城市的喧嚣仿佛经过降噪处理,经过凯旋路,落入武夷路的时候近乎沉寂。法国梧桐偶尔飘一两枚叶子,清洁车歇在一角,上海的洁净在这些地方一如既往。当暮色重重覆盖下来,车辆和行人愈加稀少,这个城市不复有《子夜》中吴老太爷那样张着大口吞噬一切的狰狞。我这样一个村人,没来由地惧怕一切生猛,城市,人,甚至文字。
即使在路灯与夜色中迷蒙出一些家居与温和,上海,我固执地认为,也是镀金的柔和。就像迎接卫生检查,小区墙上草草刷了一层,都知道,铲掉上面那一层,下面是什么。
凯旋路、长宁路、武夷路、华山路、乌鲁木齐路……原来清晰的路线,渐渐模糊起来,我们在上海的里弄里杂沓行走。并不是为了寻找班克斯的童年步履,只是避开灯火璀璨的繁华,向柔和的角落里看一看上海的老房子。班克斯在上海失落了父母和童年,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曾失落了一些梦想。年轻的时候,谁没有梦呢?
最终,班克斯在上海找到了他父母失踪的谜底,惨痛的真相在一瞬间摧毁了他对自己的信心,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我们,其实比我们自以为的软弱得多。
我很想找一找王安忆笔下上海小姐王琦瑶生活的弄堂。马路边有小路,走进去往往曲径通幽,然而被王安忆细细描摹过的里弄人家如今就是有,也被时代迅速的步履远远抛到深处。树影摇动着夜色,想起陈升的《北京一夜》,“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上海没有这么宏大的历史叙事,上海的尘埃,更多的是生活留下来的琐屑。一个小小的窗口,亮出来一排花草,里面是小食店,端着食盘的是外埠中年女子,头发在脑后揪成一个不圆熟的髻;或者临街支出一扇窗,改造成居酒屋,头发长长扎成一撮马尾的年轻男子,穿着和服,站在门口抽烟,并不看行人。
延安西路上有上海朵云轩集团有限公司,张爱玲写三十年前的月亮,在朵云轩信笺上滴落了一滴泪珠。这个朵云轩大概早就不印信笺了,挂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牌子。我想在延安路高架下找到一轮下弦月,城市的天空很矮,星光很远,如果有月亮,也被密集的灯光黯淡了。遥遥地看到一座高高树立的建筑,近了发现门楣上很内敛地有“百乐门”三个字,这是万航渡路上的百乐门,上海小说中最纸醉金迷的所在。白先勇那个永远的尹雪艳是这里的头牌阿姐。百乐门对面,往里走,就是著名的愚园路。如果你不知道这条路上住过钱学森、梅兰芳、蔡元培、张爱玲这些人也就罢了,他们都作古了,茹志鹃在这里住过,王安忆少不了写了又写的,2000米长的愚园路,藏了几十种风格的建筑。这些人和这些建筑,都是一本本厚厚的书,所谓海派文化,到这里来捞一捞管饱。
《色戒》里,看到鸽子蛋大的钻戒,一时心乱的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王佳芝出了首饰店,没有三轮车,茫茫然在街上走着。在平安戏院,她看到一辆空三轮,上了车,她说:去愚园路。是的,去愚园路。但是到静安寺,路就封锁了。我现在知道,静安寺距离愚园路有多近。这几步路,愣是跨不过去。王佳芝送了命,鸽子蛋大的钻戒也没有戴上手。
刘长胜故居在愚园路81号,是一幢被爬山虎密密盖住的三层砖木小洋楼。这里是当年中共中央上海局的秘密机关之一。2004年作为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对社会开放。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郑苹如的踪迹,据说她就是王佳芝的原型。我只看到门柱上爬山虎垂下柔软的枝条,在风中飘荡,像极了电影《色戒》里,王佳芝惶惑地走在街头,周围是匆促的人流,尖锐的警哨,她的被风吹起来的大衣,她的被风吹得不成样子的23岁的人生。
回来特意翻出淳子的《民国风雅》,上海北京两地,淳子也是偏爱上海的吧?一写到弄堂,时光小径立时摇曳多姿起来,笔端有永不枯竭的缠绵。民国的风云往事里,有郑苹如有阮玲玉有张爱玲这些打着鲜明上海烙印的女子,虽然很多故事都是简笔匆匆带过,想来其中有很多曲折不能道来。
能说出的,能写出来的,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唐玉霞
稿件来源:
|
编辑: 徐连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