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拾掇拾掇,晌午有人来相看哩。爹娘唤她。没过门的弟媳妇怀上娃了,她这个大姑姐得赶早儿嫁出去。招娣,就是招弟,哪能由着性子来呢。
女伴们哼着秧歌来召唤,招娣心里憋屈,也背起箩筐一阵风似的跟去田里。
“插起个秧苗,哼哪哼呀。我起个头哦,哼哪哼呀。谷子熟了,弟吃米粑呀,嗨吆嗨,小大姐姐,银桂花儿开哟!”
爹没拦住,只好领着媒婆和相看的男人去田埂。女伴们哄笑起来。招娣瞅几眼男人,见他个儿细长脸面白净,不像庄户人,插秧的速度反而更快。明晃的日头下,爹娘瞅着女儿一副猛汉的架势,心有点虚。男人却说,行。
娘说,娣儿,女人就是雪花命,落到哪旮是哪旮,你嫁个有工资的,不亏。招娣想,爹娘一辈子也不容易,那就嫁吧。
男人在外地的厂子当会计,平常不着家。他是独子,父母都生着病,招娣生下儿子后,忙得团团转。有时,她哄儿子睡觉,常常模仿娘的腔调,苦声细气地哼秧歌。“手插秧苗把口开,日子苦么熬过来。忙过中饭拢瓜地,日落西山洗腌菜。”
熬吧。招娣把自己比作陀螺,伺候公婆直到他们过世。男人回到老家,又转去城里,吃上公家饭。他的工资自己掌管,一周也仅回来一趟。招娣的零用钱,是靠卖粮食一点点攒的。男人说,不是不给你钱,我在外面要见人,也不够花哩。
夜里,招娣洗完上床,男人一瞥,见她手指缝里还掺了点土屑,冷哼一声。招娣说,白天黑夜地忙活,哪能洗得那样干净香气哩。
男人又打量她换上的衣裳,哪来的?别人不穿,送我的。垮塌塌,真难看。男人说她身上有股洗不掉的酸味儿,干脆另外支床,睡在隔壁屋里。
招娣有点不舒服,但又想,劳累完一天,睡个素净觉不好么?此后男人一直和她分房睡。时间一长,她都快忘记同房是啥滋味儿。
一个中秋,招娣正在搓麻绳,连搓两个晚上,累了,就哼起秧歌提神。“低头小声喊号子,一边插秧一边抛。倾盆大雨如豆撒,雨打头上湿到脚。”
男人推门,说要离婚。招娣并没吃惊,身体就那样弓着。男人辞职做生意几年,应酬很多,说遇到了真爱。他谈起那女人,眼里闪着熊熊的火焰。招娣的心被火焰烧着了。
娘给她送来一件红毛衣,说是本命年不利,穿上辟辟邪。她很感动,这是娘表露不多的爱意。
爹说,咱有手有脚,农村人不怕啥。爹娘用一碗简单的辣油面招待她,又在碗底卧上两只荷包蛋。
招娣吃得喷香。但她知道娘家难住,也没想过回去。她也没钱,可儿子就要跟着她。她也有意换一个地方生活,于是带上儿子到隔壁一个城市。儿子读打工子弟学校,她兼收一些废纸旧书,总要先漂泊一阵的。
女人的不幸总是从突然结婚开始——当时她收着一本旧书,在书皮看到这行字,心里一酸,把这话品砸了又品砸,却不认同。离个男人就过不得日子了?
后来,招娣又去大棚帮人种菜。菜苗和秧苗一样,都离不开水土,这人在外乡,心里就起一种落地生根的亲近。“低头小声喊号子,一边插秧一边抛。倾盆大雨如豆撒,雨打头上湿到脚。”工友们早习惯了她的哼唱。她起个头,他们就在一旁附和,高一声低一声。
某天,招娣猛一下听出自己哀怨的歌声已被他们改了腔调。菜棚里,工友们干着粗笨的活计,几声嘹亮的秧歌吼下去,拭完汗,精神又变得十足。招娣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她猛然意识到秧歌就该给人带来快乐,越是苦越要唱……就像从迷雾天气里出来,一下子通了窍。招娣抱着一捆捆韭黄,又鼓起劲儿,一阵风地忙去。
年底,蔬菜公司搞联欢,工友们让招娣表演一个。她大大方方地上前,清清嗓门儿,一边唱,一边扭起秧歌。“赤脚巴天进稻田,低头看见水中天。手栽三颗苗秧秧,后退原来是向前。”招娣接连做上好几个夸张的动作,故意逗工友笑。她想起十五岁时学插秧,摔过的那些跟头,可疼,到最后不都是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不知谁拉亮棚子里的彩灯,欢呼声一片哟。闻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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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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