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跟母亲一起回老家上腊坟,晚上在小姨家歇脚。
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跟母亲同床睡觉了,母亲说自己打呼噜,怕影响我休息,我们分头睡。母亲怕我脚冷,把我的脚揽在怀里,于是我也把她的脚一把抱住。“咝——”我的手顿时一阵疼痛,如同被树丫扎到一样。母亲下意识地把脚收回,她以歉意的口吻跟我说:“萍伢,扎疼了吧?我的脚老茧太厚了。”我无声地把母亲的脚再次抱在腋窝下,那晚我轻轻抚摸着那双布满老茧、严重皴裂的脚,母亲度过的苦不堪言的岁月,一遍遍不由分说地闪现在眼前。
外公外婆有七个子女,母亲在家排行老二,由于母亲做事勤快、效率高,于是早早就去了生产队挣工分,而不像大姨那样,被外婆留在家里只管洗衣做饭。育苗、栽秧、割稻、打稻等农活,母亲样样精通,其中最擅长的是栽秧。记得父亲走后的每个双抢,为了给我和弟弟凑足学费,母亲接下帮别人栽秧的活,一亩田二十五块钱,就这样接连好几个星期都是凌晨三点起床,晚上八九点才回家。晚上洗脚时,看到她那双泡得发白,浮肿得厉害的双脚,我不止一次地怨恨自己这漫长而无助的求学路。后来我也学会了栽秧,那凌晨双脚插进泥水里的冰凉,那烈日下水田里明晃晃的令人眩晕的滚烫,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山区水田里出其不意把脚硌得生疼的瓦砾,于是我在栽秧的时候频频回头,试图瞄到浮在泥面的瓦砾,实际那只是徒然。这时母亲在旁边就会跟我说:“萍伢,弯下腰,别回头,慢慢地下脚,想一想你栽下的每一颗秧苗,都将长出沉甸甸的稻穗。”
一到冬天,田里的活全都停歇下来,母亲为了我们的生计却不闲着,她开始跟人学做早点。那时岭头街上开始有早点铺了,为了节约成本,她没有租早点铺就在家蒸,蒸早点也不用煤而是用柴禾。为了扩大销路,身高不到一米六的母亲开始学骑父亲留下的那辆加重自行车,从水果摊上买来四个大大的泡沫箱绑在后座上,到学校、车站、农村等地叫卖。那时煤球、液化气在农村还不是很普遍,又严禁砍伐林木,家家生火煮饭主要靠松毛和稻草,为了蒸早点,母亲必须要去后山更高更陡峭的地方扒柴,山路很伤鞋子,母亲总是穿上那双最破的解放鞋上山,每次回到家,她的脚踝都布满被茅草或老虎刺划出的血痕,脚掌经常被树桩戳出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血洞。
卖早点那几年,母亲走遍了周边方圆二三十公里的路程,足迹遍布梅城、余井、源潭、棋盘四个乡镇。当时我在源潭中学读书,为了让我吃上热乎的狮子头、糍粑,她总是先到源潭中学叫卖,每天早读结束之后我飞奔到校门外,看到被寒风吹乱头发、穿着破旧解放鞋的母亲,我不止一次地想中断自己的学业,但是母亲总是一边卖着早点,一边叮嘱我:“萍伢,好好读书,我好着呢!”多年以后,在一次交谈中,母亲透露出她那些年最害怕走的一段路——岭头医院后面的那段石子路。路面尽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而且坡面陡峭,自行车上坡必须推行,路边又是一大片坟地,母亲胆小,她说每次凌晨路过此地时,腿脚发软,但又必须加快速度,有一次,因为心虚,踩翻一颗石头,摔倒在地,幸亏车子压在身上,后座上的早点才没有倾倒出来,但崴坏的脚却很长时间才消肿。
这就是母亲,她三十六码的脚,替我踏平了人生路途上的多少坎坷啊!程灿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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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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