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有两株梅树,每年我都要去探访一次。
说“读”,可能更确切些。在我眼里,每一朵梅花都是纯净、至美的文字,是冰雪提炼的大地之魂,点缀在苍劲、黑铁般的枝头;枝干上铆钉似的结节跟花朵一样繁密,暗示着它们生命的沧桑。
品梅我不够格,自己没有古人的那份闲情逸致,更没有他们骨子里的那种清高与儒雅。至于恬淡好古、植梅蓄鹤的宋代诗人林逋,高标为“梅妻鹤子”,我更学不来。我承认,自己就是一介俗人,身上散发着扑不掉的烟火气味(偶尔想想,是另一回事)。况且,我的灵魂也说不上多么干净,离冰清玉洁那就更遥远了。因而我不装,善待五谷,踏实码字、种菜,吃自己该吃的,做自己该做的。已故散文作家苇岸曾自嘲,说自己不适合活在二十一世纪,生在二十世纪也是个错误。对其,我欣赏、敬佩,可我委实学不了。
那两株梅树生长在平天湖畔的齐山上。初次与它们邂逅,应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来到这座江南小城,上无片瓦,租住在一间破败不堪的平房里。那栋小瓦房依山而建,室内后墙根下有一道黑乎乎的水槽,与两边放置杂物的房间相通,从山体上渗下来的水,通过水槽排到室外的窨井里。室内潮湿、霉腐的气味很重,白天晒干的被褥,早晨起来总是湿哒哒的;尤其是讨厌的老鼠,在水槽里窜来窜去,扰得我整夜难以入眠。我拥衾而卧,仪式性地追溯起一些往事,一些情节闪过我的意识,像雨夜一束灯光里掠过的雨丝,没有着落。我感到一种近乎具体又抽象的哀伤。
那些日子,坏心情像一块积雨云罩在头顶,阴阴的,有一种无法称重的压迫感挥之不去。我借助漫无目的的行走,企图把它甩掉。记得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我沿着湖畔的一条阒寂的小道上了齐山。飞雪的空山了无人迹,亦无鸟兽迹,我把自己沉重的脚印一枚枚地盖在雪地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印窝里,有彷徨、哀怨,有喟叹与挣扎。那个下午,我几乎把齐山上的每一条萧索的路都走了一遍。
约莫黄昏时分,两株梅树与我不期而遇。一株绿梅,一株红梅。
当时给我的感觉,它们好像在此等了我很久,恍若地老天荒,以致身上披满了沧桑。我停下来,看看四周,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脚迹,这时我就更加坚信它们是在等我了。一个人在其内心极度苦闷、脆弱时,大自然往往会成为他洗礼的教堂,而寻常那些卑微的草木,都有可能被我们视为写在大地上的经文。
这两株梅树,生长在山中一个荒凉的院落里。我透过门缝看了看,里面寂无一人,廊檐下,铺着一层落叶与鸟粪,想必其空置很久,而那两株梅花却兀自开得欢天喜地,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萧索与寂寞,它们似拈花微笑的佛,内心轻漾着欢乐的涟漪。
此时站在院外的我,猜想着,这世间万事万物也许有隐秘的牵连,譬如我与这两株梅树。也许每个人无可名状的命运,都和现实中某种具体的事物相牵连,但你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物。即便它们是引渡者,我们也浑然无觉。
我还是被雪中怒放的梅花感动了,像一位朝圣者,佛性在心中冉冉升起。花朵送来淡雅的香气,那香气中有着冰雪的冷凝、寒彻的况味,说“沁人心脾”,一点都不过分。就在我凝神看梅时,山下寺庙里晚祷的钟声响了。寂静的空山把钟声放大了许多,一下一下叩击着我的心扉,好像整座山都在微微颤动。滞留在银灰色云层上的雪片,好像是被钟声敲落下来的,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安详地落在院落和屋瓦上,落在梅枝和花朵上,蓬蓬松松,白里透着莹莹的绿意和点点猩红。
多年后我想,那天倘若换成其它季节,在此后的经年里,恐怕我也不会一去再去齐山。
这世上有些物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它们就像这齐山上的那两株梅花,在最恰当的时候被我遇见。还有那场雪,那晚祷的钟声和彼时的心境,如果这里面缺少任何一项,就可能不会有今天这篇写梅的文字。
再访齐山之梅,是次年的事。那天虽有暧昧的阳光,风却很大,我赶到从前的那个院落时,梅花已经开始凋谢。这一次的钟声显得漫不经心,也舒缓了许多,犹如一支不枝不蔓的抒情曲,简洁而明快,在空谷间悠悠回荡。前一声还未散尽,后一声跟着到来。钟声每响一下,就会从树上飘落一些花瓣,像被寒风吹起的绿的、红的雪片,旋了几圈,复又落下。它们给我的感觉,好像是露珠落在露珠上,雪花落在雪花上,往事落在往事上,时间落在时间上,是那么自然、优雅。我想起朋友何正国先生《梅花辞》的后半部:
如果要看梅花就选个好日子好时辰等明月越过西楼且陪我一起醉倒在花阴里
等到一树梅花谢了世间的尘埃也终将落尽其实我并未刻意选择探梅的日子,但巧合的是,第一次与第二次还是冥合。此后,我每年都会安排在同一天——小寒的最后一日去齐山访梅。我认为这样才有仪式感,否则会显得潦草与敷衍。梅花呢,也守约,每次去都不会让我失望。
从此后,我的人生境况慢慢地好起来,但我始终没有间断去齐山探梅。如今,那两株梅树已高出院墙许多,枝上的花朵更加繁密了。
昨天我又去了一趟。这是我第十四次的探访。去之前,我曾翻阅了东山魁夷的画册,在一幅《唐招提寺御影堂》上发现了一株梅花。从画面结构看,那株梅花只是招提寺的一种陪衬,一场风雪刚刚收场,古寺静谧得近似于虚无,两栋错置的寺庙殿堂大歇面的瓦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隐约透出不可捉摸的禅意,而殿前的那株红梅,开得正欢,它好像是北方春天最早的孩子,给其它花朵和青草带路……
是的,它也给我带过路。许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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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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