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我牙不好，梨啊苹果啊桃子啊咬不动，别买了，等回家再吃，家里啥没有？娘说，买一棵大白菜，一只萝卜，一袋豆瓣酱，两碗玉米粥，凑合一顿是一顿，这食堂的饭菜太贵。娘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朝那道门望了望，门上长着一块方形的玻璃，和家里的门没什么区别。

　　娘说，扶我起来，我想看看。门外，仅仅是一个走廊，十米远，东头到西头，南头到北头，也就四分钟的时间。早晨，午睡后，抑或夜晚九点前，有人在走廊走来走去，锻炼，打电话，散步或者谈笑风生。娘听到说话声，就兴奋，就满眼亮光，就说比平日多几倍的话。

　　娘听着看着。娘说，芭蕉开花了，红艳艳的，满园子的花，像天边的霞光。

　　我说，娘，那是一道再平常不过的门，有什么好看的？！娘对着门外，说一会，笑一阵。娘说，你不懂，你懂就好了。娘说，她逮住一缕风，一束阳光，一条鱼。娘笑吟吟地摊开掌心，我说，是的，娘，阳光很香，风也清凉，鱼是河流里常见的鲫鱼。

　　娘指着门口经过的人说，这个像东院你二爷，嗓门亮堂，隔三里地外也能听出他声音，他家的母猪该下羔子喽！一只羔子，卖好几百块！你二爷发了。那个人跟西街你三姨差不多，穿得花花绿绿，六十岁的人，她家大驴子娶媳妇，她要当奶奶了，俺没喝上喜酒！迎面走来的小个子，像前屋的你橙子哥，啧啧，真像，罗圈腿，嘴巴下面有颗痦子，他家大棚里的葡萄，俺和你爹没少吃，唉！欠他们的啥时候能还上？娘对着那道门，比比划划，红光满面，似乎就站在自家大门口，与街坊四邻拉呱。

　　娘说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故事，我都认真听着，并随声附和。娘一天一天好起来，能正常吃饭，可以自己下床走动时，娘却不怎么到门口，看门外的世界。娘一遍一遍翻弄她自老家带来的布包，包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块陈旧褪色的手绢，娘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展开，冲着几张皱巴巴，捏得出汗的票子说，这钱留着交住院费吧，不用你们掏钱。我迟疑了一下，随即伸手捧起那沉甸甸的几百元钱，我乐呵呵地说，够了，够了，娘，咱是小毛病，用不了这些钱呢！我抽出一张，重新塞回娘手里，这是剩下的钱。娘说，你不是骗我吧？我说，我是你闺女，亲闺女，怎么会骗你啊？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娘从那天起，就盼着医生和护士来，他们一来，娘就指使我去洗手间，扔垃圾。隔着门缝，我听娘，低声细语问她住院、手术花多少钱？那些人都说，不多，不多，放心吧，大娘，您安心养病，就走了。

　　娘问不出什么，又继续守在门口，透过那道玻璃，不停地张望，尽管有时候，没有一人一物走动，风从窗户挤进来，一下一下，吹出轻微的沙沙沙声。

　　娘喜欢自言自语，娘说，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杏树，一棵李树。树上来了喜鹊，一只，两只，三只，它们是幸福的一家。

　　娘有一天半夜醒来，叫我找衣服给她穿，她指着那道门说，你爹来接我回家了，就在门口，娘说得有板有眼，像真的一样。
　娘两年前得过青光眼，人世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唯有用心灵去感应。张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