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戏台子永远高于周围环境,也就是说高于观众席,乡人总是把演员(过去叫戏子)捧得高高的,颈脖子抬得酸痛也还是要坚持仰着脸──现在几乎每个行政村都有的乡村大舞台虽然比过去稍矮,但也仍然沿袭了这一传统──不像城里的大剧院、影视城,台子基本设于最低处,商业气候浓,把观众捧得高高的,真就像个上帝。
那时也有上帝,听父亲回忆,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们一般由伙计用独轮车推到唱戏的地方,并有人提前在前排安排好了椅子,大小姐往椅子上一坐,像个VIP客户,一双穿着绣花鞋、通体透着秀气的小脚会尽量骄傲地往前伸,因为秀气的小脚代表漂亮,一群小伙子会边看戏边不停地在周围盯来盯去(父亲说到这里总是不忘记骄傲地打趣母亲:你母亲就是这样一双脚)。当然也有不敢伸的,那就一定是大脚了,她们会尽量往后缩,往后缩的大脚,小伙子们便没兴趣了。从这个角度出发,真就不能过于责怪那时父母立志要把自己女儿好好的一双脚裹残。
乡村搭戏台子的场地有的村子也有个高坡似的土堆,但一般离台子远了点,像现在某些地方会场上设置的迟到席。当然地方会场上设置的迟到席很少有人坐上去,是个警示的标签。谁敢坐呢?不汗流浃背才怪!迟到席还有一种,那就是小孩子们纷纷往上蹿、往上爬的台子旁边的苦楝树、柳树、泡桐树等。孩子们总是无所畏惧地居高临下,但居高临下的孩子们不看戏,只图热闹。似乎是你演你的,我玩我的。
在迟到席上看戏,其实也与孩子们无二,虽不像会场上的迟到席让人汗流浃背,但只能远远看着演员们甩长袖,听不到他(她)的半句台词,甚至只听见周围小贩子卖油条、瓜子、卤鸡蛋的叫卖声──在乡村,唱戏的场地实际上是小贩子们的乐园。于是,买一包瓜子,边吃边望着演员甩长袖边与同伴扯淡,感觉比那上面的演员还要扯。我常常想,不入戏的人看戏,肯定认为演员在上面是扯淡,有图有真像也是扯淡。本来是来看戏听戏,结果自己在旁边闲扯,于是认为整个场子都在闲扯,家乡有句俗语,叫“唱戏的疯子,看戏的孬子”。感觉与戏有关都不着调,感觉演员们在台上来来回回地跑,自言自语地唱,真就是有些疯了,自己腰酸背痛站在风中飘荡着,也着实孬得不清醒。
我多次坐过这样的迟到席,当然不是坐,是站,永远地站着。回得家来,父亲问,听了些什么,我说一句也没听到,父亲又问,人(戏子)长什么样子,我又说不知道,记得父亲边搓着草绳边说下次别去了,耽误功夫。但说归说,下次某屋场唱戏仍然会去,父亲也忘了上次的话,不答理不干涉。我那时想,不去干什么呢,又不像城里,要买票!再说,人家还给你搭了台子呢!
在乡村,搭戏台子是很要费些周折的。家家户户搬来门板、楼板、桁条,闲着的、不闲着的等等,并买来麻绳与铁丝,拿着铁锹、斧头与锄头,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像一个多产作家,从不吝啬笔墨与纸张。有一种乡村的兴奋感与热情搅在里面,谁也不愿意落后,一句流行在乡间的话“人家哪不骂你”推动着他们乐以忘忧,感觉特别齐心,特别愿意付出──“人家哪不骂你”真理一样让他们不付出也必须付出。
“台子一定要搭结实。”这是负责搭台子的人常说的。有某年正月,邻近的一个屋场戏台子没搭好,被一群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小姑娘推来推去,推倒了,有两个演员骨折,幸好没出人命。也不是小伙子小姑娘故意拆台子,他们已经不再看小脚了,改为直接扯扯袖子、动动辫子──女孩子那时基本扎辫子。看到前面有几个小姑娘就推一下前排的小伙伴,前排的小伙子也就半推半就地往前倾,于是整个场子都动了起来,动起来的场子当然就把戏台子当池鱼了,殃及到台上的演员后,看的看,散的散,收拾残局的仍然是搭台子一班人。
也就是说,在我的家乡,搭台子与拆台子往往是同一班人马。这正如他们对待戏的态度。戏是黄梅戏,五大剧种之一。我的父老乡亲们在认为与戏有关都不着调的同时,却又每每人人都能哼上几句,哪怕东一榔头西一棒,哪怕东扯葫芦西扯瓢。
我一直就感觉乡亲们不论是搭台子还是拆台子,抑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都特别上心。比如每家每户都可能有的红白喜事,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敬畏之心。一个个都齐刷刷的,都是自发的,不用叫,不用催,不用商量。只问主事的,我做什么,我家里要出些什么,然后就回家拿,然后就全身心投入了,完事后,又将自己家中拿来的东西如碗、筷、板凳、桌子等等自顾自地找,自顾自地扛回家。甚至少个碗筷什么的,也少了就少了,不吱声,不要解释。现在仍然如此,谁家有个事,在家老人立马打电话给在外务工的儿女,赶快回家,某邻居家有事了,于是,一家一个代表很快便齐刷刷回到了村子,整个村子又短暂地唱戏般热闹一番。
乡人们做事如此齐心协力,但闹集体那会为什么没有这种状态呢?他们甚至就不愿意搭这样一个台子,而是拆。我也曾参加过这样的集体劳动,赚过这样的工分钱,我们队最好的一年是二毛九分钱一个工分,我一个小毛孩,算半劳力,赚他们的一半。不过,我那时只能叫打零工,星期一至星期六的上午上学,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劳动。记得那会,乡人们在田间地头一个个总也提不起精神来,锄草时用锄头顶着下巴在田中间说话,张家长李家短,日本人只穿棉衣,不穿的确良──我们那时多么羡慕穿的确良呀!念想着队长家里穿的确良肯定凉得一塌糊涂。说着说着,偶尔会有一条黄鳝从脚边游走,或者割麦时一只兔子从脚边飞奔,于是众人不说话,一窝蜂直接去抓黄鳝,或去追兔子。往往此时,生产队长会手靠着背从远处走来,大家似乎也给队长面子,不紧不慢地停下追兔子、抓黄鳝,优哉游哉地归位,继续劳作,刚才的一幕生产队长不说,他们亦不说。估计队长想说也不敢说,假如他们不给面子,那这台戏就不好收场了。但记得清楚,某年割麦,一人解手,时长竟达一个小时,于是闹过一个笑话,一块地里的麦子割完了,那人解手回来,找不到割麦的地块,急得站在地里大喊大叫,实际大家都回家休息了。结果,生产队长知道了,果断出手,罚他一个工分,那人一天的劳动因此白干了。现在人们还笑他。
那时候,生产队也常开社员会,常常在打谷场上开,打谷场类似于一个自然村的广场,所有的谷子都在那里,所有的秸秆、稻草都在那里,像一个集散地。大家自发地围成一个圈(实际就是观众席了),生产队长很自觉地站在中间,于是,他像个演员。他这个演员就比观众自然高出好多。不知是不清楚还是其他原因,反正他从来不像现在开会,需要安排会议主持人,需要人帮着写点什么,他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地唱起独角戏,一句一句地唱,哼一句哈一句,上句接不到下句也没人敢笑。当然,在这个场子上,也没几个人知道队长说了些什么,大多数时候,女人们在挑花(编织头巾上的花纹,织毛衣是后来的事了),男人们在抽黄烟(那时乡人都买不起纸烟),还有的干脆坐在那说荤段子,戏中戏地开起小会,声音比队长虽小,但却比队长的话吸引人,因为旁边有人止不住地窃笑,生产队长也不管,他知道这样的场合不好管,他只能兀自说着他自己交给自己的台词,几乎与我前面说的唱戏的场景无二致。
我一直没搞清楚,乡人们到底是喜欢搭台子还是喜欢拆台子?不过,我是他们的后生,我觉得我是望着这些不断搭起来又不断拆下去的戏台子长大的。我想着,他们既是唱戏的,也是搭台子的,也是拆台子的,一切似乎都始终杂陈在他们这些引领风尚者之间,很多乡村的戏,也就是在这搭起来与拆下去之间无尊无卑地完成了。金国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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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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