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读书的地方有两处——厕所和床，具体来说是早间厕所晚间床。

　　早间上厕所前必洗漱干净，就如古人祭祀前沐浴更衣一样慎重。我并非刻意效仿古人，亦非古朴高雅之士，之所以要洗漱干净才进厕所，完全是为了读书。我始终认为以污秽之身读书，是对书之大不敬。

　　妻爱干净，厕所庭院每日必扫，片叶粒尘不存，抽水马桶更是擦得纯白滋润，光可照人。坐其上，曲腿悬股，不抵不扼，丹田之气上升，污秽之气下沉，倍觉轻松舒爽。

　　厕所味龊，冬焚檀香，夏燃蚊香。香需艾草蒿禾所制，烟微浅蓝，袅袅升腾，发草木之淡香。近些年雨水丰沛，地板墙面常有湿气，屋角泛青苔，蚊蝇巨多，刷牙洗脸，赤膊裸腿常挨其叮咬，红斑累累，其痒抵心，若不驱除，难有读书之雅兴。

　　厕所之中书多备报刊薄册，以精美短文为主，民国大家著作为最佳选择，寥寥数句，文笔优美，意境趣味皆浓，小品笑话亦可。边读边笑，笑发内心，难以自抑。有数次呵呵声大，被妻听见，骂我有病。

　　《古文观止》《唐诗宋词》，虽短，但需字斟字酌，用心研读，每遇精美词句，更要字字留心，句句玩味。普通的文字被用得如此精巧，动若赤兔，静若处子，常令我痴迷叹服。

　　不知不觉，半晌即去，妻敲门催促，骂我是闲徒懒汉，忙不迭将余篇读完。初立时，腿如秤砣，酸麻不能行，扶墙数秒，方踩棉花一般踱出。妻过来关掉房灯，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岳父家在偏远山区，厕所无门，敞对屋后青山。岳父试做坐式马桶，在一废弃的火桶上钉一横板，置于蹲位之上，虽无抽水马桶之磁实，但可坐可歇，能免曲蹲之辛苦，亦不失为一件享受工具。坐其上，可阅报读文，可闻山间溪流淙淙、草间风声飕飕、林间小鸟啾啾，可观老树新芽、蝶舞菜苔、雪压竹林……床头书需厚本，大部头小说尤佳，红楼、水浒、西游……多于其间览阅。少时读书以课本为主，很少读这些闲书，一是老师、父母不允许，二是家里祖宗八辈皆白丁，无闲书可读。

　　记得初上中学时，一日上外祖母家闲置木楼，从一漆痕斑驳的旧木柜中无意中翻得一两册古书，线装本，书之扉页已落，不知其名，内册亦有残缺，书页黑黄。坐地翻阅，一册竖行排列，字体古怪，懵懂不识。一册虽竖行排列，但尚有可识之字，能勉强阅之。至今犹记其中一篇，内容有趣，讲的是一个叫蒋兴的情感故事，题目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蒋兴作别爱妻王三巧，出门经商，迟迟不归，三巧按捺不住诱惑，红杏出墙，并将丈夫心爱衣物珍珠衫赠与情郎，后机缘巧合，竟让蒋兴撞见珍珠衫，与妻破镜重圆。故事一波三折，看似悲剧，却以喜剧结尾。

　　等到大了，才知这是冯梦龙的“三言两拍”之《喻世明言》中一微不足道篇。再读，已读不出当日之锥心震撼，亦无幼小懵懂不知事时之新奇。读到最后，对每篇几乎出奇一致之大团圆结尾，感到莫名厌腻，如啖无盐之食。
　如今，外祖母已故去，外祖母家之阴暗木楼亦被舅拆除重建，木柜和古书早已不知踪迹，一个少年一个上午端坐木楼之上按捺着突突狂跳之心埋头阅读之身影，亦再无处寻觅。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