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不是个难以解读的人。虽然一直在被“重新发现”中,不过他写了那么多文章,又有那么多文章写他,这个人是能解读个大概齐。大概齐就够了,有些部分是无法解读或者易被谬读的,不如不读。
沈从文很有才华,二十岁跑到北京混码头的时候,连标点符号都不会,到1949年改弦易辙一头扎进文物中,从文学到物质文化史和杂文物研究,他先后成就了两座高峰。沈从文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一出道就得到了很多人的提携。初来北京报考燕京大学失败,穷困潦倒之际,北大教授郁达夫冒雪相见,撰文为其鸣不平。至于后来得到林宰平、胡也频、丁玲、徐志摩等人的帮助,一步步在文坛展露才华站稳脚跟,乃至在胡适的一力提携下,以小学文凭在大学任教,这一路走来,不可复制。
初上讲坛的沈从文紧张得十分钟说不出一句话,又十分钟把一堂课的内容悉数倒完。胡适不仅没有见怪,反而为之撑腰: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就是成功。袒护之情有目共睹。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在中国公学,沈从文对著名的合肥四姐妹之一张兆和展开了长期地坚韧不拔地追求,张兆和从坚拒到最后接受,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沈从文这个乡下人终于喝到了梦寐以求的甜酒。也许所有的甜酒,最后都会喝出苦味,即使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爱过的最好年龄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无论沈从文还是张兆和抑或努力撮合的胡适,可以决定婚姻的走向,无法左右婚姻的质量。
胡适曾对张兆和说:沈从文顽固地爱着你。而被称为黑牡丹的骄傲的张家三小姐说:我顽固地不爱他。她接受他的爱情,更多的是削足适履的屈服,所以多年的生活,其实张家三小姐的脚上早已血迹斑斑,只是她是个大家闺秀,隐忍而已。他能安身立命的才华,她不懂,也不想懂。他经常流鼻血,她都觉得不体面。她不爱他,她也没有办法。沈从文死缠烂打的追求,是要一个自己爱的女人,他被爱情折磨和拒绝羞辱的心,并没有空间再去想,张兆和爱不爱自己?爱情是不是一厢情愿也可以?所以他的追求和得到都是单方面的满足。在婚后的日子里,张兆和找出各种理由,回避跟丈夫的团聚,以至于沈从文抱怨:“你爱我,与其说爱我的为人,还不如说爱我写信。”
沈从文是将张兆和当成女神来爱的,而不是柴米油盐的妻。沈从文只要不在张兆和身边,就会写信给“三三”。这个“三三”是他竭力保留在心中诗意、灵动的女神。而喜欢穿着蓝布袍子的张家三小姐是冷淡的,理性、清醒、务实、踏实,她不是他停泊的港湾,不是他照明的灯塔,甚至不是与他并行的另一只行走在碧溪岨上的翠翠的小船,而是一艘鼓胀着风帆、鸣响着汽笛的航船,她要做家务,她要带孩子,她要照顾沈从文,她还想好好工作。这个从湘西来的“不识时务”的乡下人,在巨大的政治风波面前是笨拙的,既不知道风自何来,也不知道风往何去,他在风中错乱了。迟钝、恐慌、崩溃,甚至自杀,固然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狷介,是一个文人的孱弱,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的敏感,他的脆弱,是她的困扰。于沈从文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看到妻子的目光,总是显得慌张而满心戒备”,他在她跟前抬不起头。
两个优秀的人结合,未必就是优质的婚姻。张允和在文中记录过一幕:1969年,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1985年,一位采访他的女记者说:“沈老,您真是受苦了。”沈从文抱着女孩子的胳膊号啕大哭,哭得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像个孩子,始终像个孩子,他是需要的,需要呵护需要照顾需要理解,而不是给予,他不是可以依靠的肩膀。几十年的婚姻,她一定很挣扎,也一定很无助,只是以张家三小姐的性格,这寂寞并不能动摇她。
在神志模糊之前,沈从文握住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沈从文去世之后,张兆和整理出版《从文家书》,写过一段《后记》,“从文与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答案,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是不是会不一样,其实不会,因为人生即使从头再来,也无非重复。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我们非得走出一脚的泡,才会对鞋子彻底死心。
你爱的人,其实是你的欲望在他身上投下的影子。而欲望,迟早会稀释得很淡,很浅,剩下一些相濡以沫的记忆,一些血浓于水的牵绊,还有一些习惯,就够了。我仍然觉得他们是幸福的,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幸福,是各自孤独的幸福。唐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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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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