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开始,每天清晨,我是在烤烟的气味中醒来。
黎明的微光从窗外隐隐透进屋子,母亲披衣坐起,靠在床头,装烟。她有一个小烟袋,古檀色的木柄,黄铜的烟嘴,挂着的一个小布包里,是切得很细的烟丝。“嚓”,她划了一根火柴,橘黄色的光一下映在她刚刚睡醒的脸上,吸几口,屋子里立刻弥漫了淡淡的青烟。我趴在她的怀里酣睡,暖暖的,香香的,烟草的味道也是,暖暖的,香香的。那些清晨短暂的烟气和母亲的暖香,是我对母亲最初的记忆。
若是父亲在,他们会一起抽完一袋烟,悄声计划着一天要做的事情,窸窸窣窣把衣服穿上,把孩子们的被子掖好,掩上门出去。烟草的味道,像他们留下的体温。
晚饭后的闲暇时光,我们在堂屋玩耍,父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着纸烟。父亲的纸烟,“春秋”“渡江”居多。父亲是公办教师,有固定工资,烟算有档次的。偶尔他也抽“白纸包”,白纸包最便宜,我们庄子里大部分人抽白纸包,白纸卷上烟丝,装在洋红纸的纸盒里,烟味很呛。母亲忙完了,也坐下来。让我们找父亲要烟。这时候的父亲开始导演我们家的经典剧本。
“谁找我要烟?”他问母亲第一个派来的孩子。
“俺娘!”“你娘叫什么名字?”他从烟盒往外敲烟,笑着继续问。
孩子不答,叫母亲的名字在我们的传统中是大逆不道的。
“不说不给!”父亲绷着笑,把烟佯装往烟盒里回放。
孩子又奔回母亲的面前,告诉母亲。
母亲露出嘲讽的笑意,“瞧他能的!你就说彩霞找他要烟。”
得了母亲允许的孩子再一次趴到父亲的膝头上。
“彩霞找你要烟!”“学我说,彩霞要烟。”父亲捏着嗓子,用顿挫起伏的音调说。他把“霞”故意念成“虾”。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断然不敢再从。
母亲笑着喝令:“孩子们,抢!”父亲哪里还坐得住?他一只手夹着燃着的烟,另一只手要把烟盒往怀里藏。有人抱着他的腰,有人就抢走了他的烟盒和火柴,给母亲送过去。
一个孩子给她划着了火柴,点上了烟。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朝被孩子们抱住、假意挣脱的父亲得意地笑。
父亲也笑,孩子们也笑。那些为母亲讨烟的欢乐夜晚,常常会回到我的心头。故乡的夜是那么黑,屋子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人的笑声穿云破月,在多年后的另一个夜晚回响。
老家那边很少有女人抽烟,抽烟的女子大多是像男人的女汉子,粗粝,豪放。电影里抽烟的都是坏女人,母亲这样温柔贤淑的女人怎么会抽烟呢?原来,母亲年轻时开挖新汴河,下河挑泥,红薯当饭,得了胃病。民间有偏方说烟可以治胃病,母亲就试试,果然胃病好了一些。不过母亲没有烟瘾,也就是早晚抽一点,白天根本没空。后来说吸烟有害健康,又听说二手烟更有害健康,她就很后悔,生怕害了孩子们,于是再也也不抽了。她开始反对父亲抽烟,说他“放毒”。父亲不服管,但再也不在屋里抽。
父亲的烟没断过。他身上始终弥漫着一股香,是烟草浸淫过的香,无论冬夏,衣服的口袋里永远有细小的烟丝,我们给他洗衣服,第一件事是把口袋兜底翻出来,清理掉烟丝。他抽烟很凶,人又好客,家里来了人,你一支我一支,话不讲完,烟不断头,都不用火柴,直接把新烟放在衔着的烟头上烧,火光一闪一耀,反射在他瓶底厚的眼镜上,和他如炬的目光一起,亮得好笑。
父亲是个暖融融的父亲,诙谐幽默,孩子们都愿意跟他玩。讲故事的时候,他伸手把我们揽在怀里,温暖的胸怀散发着烟草的香气,温暖的手掌也散发着烟草的香气。当他用长满胡须的下巴来扎我们的小脸时,我们闻到的还是烟草的香气。
父亲的烟一直抽到老,他自己舍不得买好烟,藏着的好烟多来自儿女的孝敬。父亲也虚荣,得了好烟后,总是高调地在人群中抽,三五好友,一来二去,一包烟很快就发完了。这时他是很有点心疼的,但又爱面子,说下次口袋里揣两包烟,一包普通的,一包好的,人家要是递一般的烟,他就递一般的,人家要递好的,他就递好的。不怕掏错了?我们问他。他说不怕,左边一个口袋小苏烟,右边一个口袋小熊猫,记着呢。
父亲的好烟还没有抽完,就在八十六岁的那年春天中风了。刚开始有人给他点烟,他歪着嘴还能吸两口,很快就不再眼馋,甚至开始讨厌烟味。三年后的一个秋天的晚上,黄昏的云刚刚褪去绛红,我给他喂饭,用热毛巾洗净他的手和脸,洗手的时候,他被烟熏黄的修长手指还是以前夹烟那个姿势,只是焦黄色稍稍淡了,我笑他大烟鬼子,他闭着眼睛,没理我,很享受的样子。家人试了试鼻息,说他走了。我平静地继续给他擦身,他的身体依然有淡淡的烟草味道,但从前那样热烈的温暖消失了。
从此,我闻不得烟味。芳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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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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