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美得令人伤感的小虫子。
许多年前,我读到一则关于这种小虫子的消息,在我国极度干旱的西部某地,天突降暴雨,洪水将一块风化的岩石冲毁,形成一股泥石流。当时在场的科考人员惊奇地发现,藏在岩石里的虫卵,少说也有上亿年了,竟然遇水涅槃,孵化出一种活物来,生着一对白色透明的翅膀,在沉淀后的水凼上轻盈地飞舞,妙曼如天使。
它,就是蜉蝣。早就想写一写这种小虫子了。可是,那时自己多么年轻,感觉人生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在前方等待着自己,因而对这种小生灵持漠视的态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成想,那看似很长的人生,转瞬间就成为黄昏。那天,当我从散场后的生日宴上回到家中,蜉蝣这种小虫子,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它们在我的心中有了重量。蜉蝣于我并不陌生。在我的故乡皖东豆村,这种小虫子多的是,它们通常在春夏之交的傍晚出现。记得有一次,成千上万只蜉蝣聚集在我家门前的水塘边,天空疑似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每只蜉蝣的身后都飘忽着三根长长的尾须,忽上忽下,姿态是那么的纤巧动人。因为飞行振动频率低,更显得优雅,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因群体庞大,又是出现在暮霭时分,给我的感觉仿佛有一团巫气在不停地搅动着,空气中弥漫一种捉摸不定的气息。那浩大的阵势,老人们也没经见过,以为此乃不祥之兆,预示着将有天灾人祸。我清楚地记得,祖母让我燃起一堆麦秸火,把它们尽快地驱赶走。
事实证明,我们纯属杞人忧天。那些轻舞的蜉蝣,一边飞舞,一边死亡,约莫一袋烟工夫,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尸体。
欢乐与死亡,浓缩在有限的时空里。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蜉蝣是一种速生速死的昆虫,它们的寿命短暂得以小时计。一只成年蜉蝣,从生到死,超过不了一天时间,用“朝生暮死”比喻,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我不由得惊叹,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短暂的生命!
长大后读《诗经》,又与这种小虫子相遇: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如今再读这首诗,深感自己的心与古人是相通的,然而,属于自己的光阴已所剩无几。原先的那个我,在悄无声息的时光中,已经走远。常常,我会独对着黄昏发愣,心中浮起一种苍然之感。
一只,乃至一群蜉蝣的死亡,看似与我们的实际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可事实上,我们的心还是被触动了。起码我是如此。
蜉蝣这种渺小的昆虫,体长2-3公分,化为成虫即不饮不食,其寿不足一日,它们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使命,就是寻找伴侣,忙着交配,繁衍子嗣,完成这一物种的延续。舍此,别无他图。
从蜉蝣那里,我接收到了空谷音的反响:向生而死。它们看重的是现世,只顾今朝,因而活得轻松、超然、快乐。
人生如蜉蝣,繁华似春梦。蜉蝣的一生与人很像,我们常说“人生百年”,其实通常人也只有几十年,跟一天相比,的确漫长。但在无边的宇宙中,人也不过像蜉蝣一样微小到不值一提,相比能活到几千年的古树,和存在几十亿年的星体而言,我们的生命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好在,人是能够自我觉醒的生物,在生存过程中就能意识到死亡的阴影,仿佛自己的身后总是拖着一条毒蛇似的长辫子,不可避免地会一问再问,我是谁?我要往哪里去?每当触及这个问题,那种深入骨髓的忧伤便蜂拥而至,浮生若梦的感觉就分外强烈。
譬如我自己,眼里越来越空,原来那些看重的东西,已经变得轻了。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我放弃理想和希望,而是不要过分地心存憺望与执念,在各种不切实际的欲望中挣扎,在名利面前比拼,甚至为了失去的那一点东西枉自痛苦。是的,我们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却可以提炼生命的质量。背不动的东西,丢下;追不到的虚妄,放手;累了,困了,伤了,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调整好自己,然后继续前行。
学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在那些美好的事物上,一日当作一日,焉能不会像蜉蝣一样快乐呢?许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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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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