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着口罩,背着布袋,又回到了这条巷子。
巷里所有的门都闭着。路灯的光软弱无力地散在夜幕里。几缕独属于暗夜的凉风,找不着昔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聊地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有一缕竟撞到了我的怀里。我立住了,往肩头拉了拉布袋的带子,又把红马甲的拉链拉上,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巷口的这家早餐店是一家开得比我的工龄还长的老字号,主营包子、肠粉和豆浆。营业的时候,他家店里的餐桌总是满座,门口的蒸档也围满等待打包带走的人。我爱吃肠粉,每次早上来这条巷子,我都要点一份,坐进店里,淋点酱油,拌点辣椒酱,慢慢吃。老板是天津人,他家包子俏卖显而易见,只是他家的肠粉也要等十几分钟才能打包,就会让人忍不住要问,一个天津人家是怎么把广式的肠粉做到如此滑韧?
现在,店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拉伸的铁门紧关着,只有微信和支付宝两块硬纸皮的牌子贴在墙上。我昨天联系了老板娘,他们一家都还好,只是武汉封了,来不了。她还担心囤在店里那几袋磨浆的好米会不会变质?
挨着肠粉店是家便利店,对面是面馆,接着又是理发店,烧烤店,巷子里所有的店面都在巷口一字排开。昔日巷口繁华热闹,如今一色的拉缩门紧闭,冰冷,寂静。
走过去,是一栋栋高高的出租楼,张三家的楼,李四家的楼,王五家的楼。我常常站在巷子中间吆喝。我问张三,你家新住了哪个租客?我喊李四,你家是不是走了一个四川婆子?清脆的声音,从左边这栋楼弹到右边那栋楼,弹到了再往前栋的王五耳朵里,她就从阳台上抛下话,嘿,网格妹子,我家这周也来了一个新租客,一会我把他身份信息微信发给你啊。我笑眯眯地应着,拿起本子,一一记录。我喜欢这些熟悉的大嗓门在巷子里跳跃,跳进耳朵里的感觉,像一首最熟悉最贴心的歌曲,纯净,质朴,安宁。现在,这些楼门都关着,房门也关着,声音也关着。只有或明或暗的灯光从这扇或者那扇窗里逃出来,告诉我,这家或那家的人好好地,宅在家里。
路过方大妈家,我听到了细细碎碎的声音。抬头仰望,方大妈在二楼阳台上,面前三炷青烟渺渺的香,一只手单掌竖立胸口,一只手拨动一串佛珠,口里不停喃喃念叨。她的脸在灯光下竟然闪烁着红光,如一尊佛。她是在祈求各方神灵菩萨护佑每一个生命吗?我戴着口罩,悄无声息地站在楼下,许久。她没发现我的凝视,她家阳台上种在搪瓷脸盆里的马兰,路灯下也显得郁郁葱葱。
前面有一家院子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她脚步匆匆,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往巷子中心的垃圾站走去。倒回来的时候她跟我碰上了,戴着口罩她弯眯了眼。她在对我笑,向我打招呼。我知道她是谁,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熟悉,我拍过他们的身份证,给他们登过信息,时不时还进到他们的家里,拉拉家常,查查电气煤气楼道灭火器。我朝她点点头。我们没有停住脚步,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嗓门地召唤彼此,我们在夜色里匆匆而过。
我要去的地方在巷子的深处。那里有一户湖北租户,上周返回巷子了。一回来,全家人马上关起门,在家隔离,自我观察。我肩头的布袋里装的就是他们需要的盐、鸡蛋、面条和香肠。我应该默默地把东西放在他们家门口,发个信息告诉他们,再默默地离去。我知道在某一个没有人的时刻,他们家就会走出一个人,把东西提进去,然后一家人不缺衣少食,继续待在屋子里,直到解除隔离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一家人连着好多天时时刻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想女儿了,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晚上回去,她都在奶奶床上等我。等着,就睡着了。而早上,我出门,她还没有醒。我也许应该早点回家,哪怕洗洗刷刷后,只能多摸几下女儿熟睡的面庞。我加快了脚步。
巷子再往里走,多是矮楼或者瓦片的老房子,租金便宜,住着的也是年纪大一些或者经济紧一些的租户。一对扫马路的老夫妻,拖着几个孩子和老人的中年夫妇,独身的收破烂的老头,类似这样的人家。
还有一位老作家。他住在巷子尽头那栋矮楼二层的小阁楼里。小阁楼正对着巷子口,不偏左一点,也不偏右边一点。楼边一颗老榕树,伸出半边的树冠,正到他的窗沿下,仿佛他就住在老榕树的树冠里。我记得当初去找他登记信息,他说站在巷子口,他一眼看到树冠托起的那扇窗,还看见了诗和远方,就决定要住在那里。此刻,老作家的窗户亮着光。他是否就坐在窗边?是否透过那窗看着这冷冷的小巷?
这巷子,从未这么冷清过,我,也从未一个人这么安静地走过。我得再走快些,让自己的脚步声把这巷子惊起来,热起来。
我找的人家到了。黑瓦片的三间老屋,屋外围着一人多高的院墙。院门关着,墙上贴对联的地方贴着醒目的“居家隔离户”。我把布袋放在院子门旁。除了我,这些天这个院子很少有人靠近了。我不知道墙里面的人们,是否察觉到这些天一直阴沉沉的,没有出过太阳。
我给他们发了信息。就要回去了。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侧边院墙上的一片炮仗花,在这暗夜里,借着微弱的光,怒放。橙红的花朵,累累成串,缀着那面冷墙,努力地,吐露着活力和喜悦。沈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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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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