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那一首低吟浅唱的小曲,我对吃茶一事的看法竟变了几变。饮茶本是雅事,是极洁净清明的,那高冠博带的苏子不就曾在诗里写:“且将新火试新茶。”试想,在青碧山水的屏风后,于木几之上,炉火初温之时,煮茶焚香,自是无边风景。不曾想在遥远的苏杭,有一位女子,竟以茶入曲,浣衣时她伴着水声,用极温软的调子唱着:“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于此,吃茶除了文人的应酬外,竟也成了自由文化的传递。
大抵是从前吃茶随意了些,不曾于吃茶中得到一点滋味与精神上的消遣。吃茶,在乡间,是一种十分慷慨的应酬。但见炎夏之时,在郊外的桐树下,有人搭起乌篷帐子,摆起油亮的木椅木桌,一锅泡好的茶滋滋地漂着些清润的沫,氤氲起来,勾起行路人的乡思。这种茶在专吃茶的人看来,是茶中的下下品,它的茶叶炒得过焦,冲泡后又泛着碎茶叶,是不值一喝的俗陋之物。然而,那些戴着帽子,忙着赶路的人,却连连称赞,端起黄碗,撸起袖子,一饮而尽,茶的酽味将行路的愁苦洗刷干净。望望映在茶碗底部的桐花,再抬帽望望远处极悠远碧蓝的天色,心胸为之一展。这大概便是乡间之茶于我最早的教义了,遥想那温厚的情谊,爽丽的交谈,于一树障蔽之下,略浑的茶中荡着最清透的人间之情。
到了闲时,总也有人请我吃茶。他们不说“吃”,而说“饮”,茶的那一点无尽妙处便在这一字之间转移了。“吃”总含着一种淳朴深静的韵味,仿佛是将茶作了一日三餐、人生四季来对待,而“饮”总显得那么文绉绉的不近人情,倒像是一个大大的“茶”字将人压倒了。友人喜欢邀我品茶看卷,他家有藏书千卷,光茶之一类便有数十种。有写茶谱已被翻得发久,他便自己用纸卷裁成小小的叶子,在上面作画题字,有时是一枝茶花,薄薄的淡片裹着花蕾,极是娴静;有时则单题“茶”字,字形则变幻无尽,仿佛映着枯淡有度的茶之韵。我最喜他题的行草,一方寂静之上,墨色遥降,一点点洇透,落笔瘦而有丰致,如林和靖的暗香浮动月黄昏。与他相对饮茶,从净手,到点茶,一丝不苟,一气呵成,静气于胸臆之间涨落,作了万顷的月照。禅家说“月印万川”,那种澄澈的遍及之感,我正是于吃茶一事间,隐约于心中得知。茶孕于山间,得夜之清辉,昼之明澈,土之润养,民之侍弄,早已得了最为透彻之性灵,且以沸热的井水或山泉,冲泡茶心,自然也有了十二分之唤醒、十二分之清心了。嵇康有琴歌,名士仙气,自不可抵,吾且戏作茶歌,聊佐清欢:绿叶兮清波,清波兮窈月,窈月兮芳泉,芳泉兮袭予。
吃茶一水间,吃的是泉与叶、叶与心之舒卷有致。犹记乡间之茶,总是取去冬的初雪之水,盛于瓦罐之中,藏于地窖下。午阴秋凉,夏绿冬藏,竟也酿出绝佳的茶引。外婆总喜欢以雨后龙井冲雪水喝,茶沫清而香,香而不腻,看似蜷缩的叶,经过炉水之冲点,清气使茶碗微微湿润,像在上好妆的美人面纱遮了一层月色,舒窈皎兮,宛如一场浮生大梦,游于江上,一切如梦幻泡影,在眼前成形,倏尔间又如裂帛般散落。吃茶时,外婆一定要听四季歌,缓慢而柔嫩的声腔,伴着茶之劲,有种说不出的美感。她的银镯子在腕上戴着,偶尔触着茶碗,叮叮当当,像是隔着千年闻到的丝竹。茶有韵,也有腔,外婆总说,我们喝的茶是慢慢唱出来的,她说早年跟着曾祖喝的许多茶,是喊出来的,但听茶入水中,窸窸窣窣,起初是低吟,其后则愈来愈响,作了天地间的吼,似是在吼一腔不平,又像是对着远山话自己的生平。吃茶,仿佛就是吃那些舒然倾泻在心头的许多禅思。
白香山曾如此写茶会:“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已将吃茶人的丰姿神韵尽数描出了,吾亦曾于茶舍中遇一真正爱茶爱琴之人,老先生年过六旬,尤精茶艺,于琴艺上也颇有造诣。某日,我们携了茶具、茶炉,琴书,到了山间去。时至春日,万物鸣啭,溪桥之上,郁郁葱葱的生着许多美丽的林木,风景极佳。他择一山泉,随即便以石为架,以木为柴,升起炉火煮泉,一边在一旁从容抚琴,他的琴极古雅,上面漆着凤凰花纹,又于质朴中增添了几分雅致。临溪而深,茶香伴着一曲《扬州慢》,已将人心逗引至无穷远处了。点茶时,茶壁微鸣,丝丝入耳,泉声轻喃,与山水做着最透彻的应和。于此际,闻茶语,虽近犹远,虽腴实质。撇开茶沫,茶水清散,却又汇聚于中央,细品是并非纯是武夷之茶,而夹有淡淡的荷香,起初尚且不觉,品至最后,终究于武夷仙气中寻到一抹荷之幽韵冷香。古人有好茶事者,曾于茶谱之上记载茶之独特制法,即将茶叶以丝绢包好,置于含苞待放的荷花之中,三宿之后,荷之香染茶,吃茶时则可兼收茶叶之芳醇,并荷之静气。但见泠泠之水,一取一和,已显造化之妙,陶观者之心了。
一水之间,一瓢之饮,竹杖毛篱,却可息平生,张可久归隐之后,就曾于山水之间自问自答:“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无可皈依处,则茶是归隐处,于茶中总能寻得那份静淡自守的回甘、慷慨人世的侠气,以及一份寻求超脱的出世之心。茶世界,又何尝不是人世界,吃茶一水间,且看渔樵之上,余水慢慢煮,将那一份清净之意凌然奏起。桂人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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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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