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就是在这碧草青青的山坡上,大约五岁的我随着你,参加过人生第一场追悼会。那是为村里某位有名望的老太太举办的一场葬礼。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老太太。看到你哭,我也哭,为一个陌生人的死亡哭了一场。
而今,气候这样暖,你选择的地方向阳又可以远眺,真的很好啊。
是在你快五十岁的时候才认识你的。我参与的,是你的日渐衰老日渐安静的晚年生活。你由于失怙而颠沛流离的早年经历怎样伤痛?你从金神街上作为赵家大小姐嫁到一贫如洗的张家的时候,究竟对这个白衫飘飘潇洒不羁的男人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什么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总是那么坦然、淡定,仿佛那沉默的瘦小的身躯里,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你最终养大了两儿两女,操过多少心思、受过多少委屈?
太晚了,我已经无法去解开这些谜题了。说到委屈,想起如今您那年近古稀的大女儿——我的母亲,她在年轻时有过一句当时在我听来震惊的话:“会受气的人,都会一个人受。”
我十分诧异——受气竟然还要分会受气和不会受气吗?“那不会受气的呢?”
“不会受气,自然是十个人受。”母亲这样回答。
时至今日,我也没有问过母亲,她那执着坦然面对多舛命运的坚韧骨力,究竟有几分像你?
在我的老家柯庄,母亲曾走过怎样艰难的岁月,我多少是清楚的。祖父母早逝,父亲年轻时只顾读书,不理世故人情,活脱脱一个明清小说里走出来的白面书生。这样一个儒生,如何独立顶门立户,面对弱肉强食的最底层社会的倾轧?那是一班大字不识的野蛮农夫,三句话说不完就要动手的莽汉,他们是为了生存资源日夜争夺的庄稼人,家家刚刚分田到户,家家有一群张口吃饭的儿女,他们的“野蛮”我完全可以理解。父亲尚有一份工资,母亲从嫁过来就失去了工人身份,一双白嫩的手从此要浸泡在秧田泥水里。据闻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夫妇二人还常常秀恩爱,在打谷场上来一段男女对唱《天仙配》。自从我有记忆开始,劳作的艰辛、村邻间因水利田亩资源的匮乏随时引发的争斗,弄得母亲常常日夜不安,更不提邻居常常因一颗蒜、一件衣的小事寻衅滋事,弄得鸡飞狗跳。
所有这些,你知道吗?我反正是没有见过母亲向你诉苦。你也只是在农忙时节,忙完了自家的事,才过来帮忙两天。毕竟还有小儿小女,也要靠曹庄两亩田呢!可能是做母亲的天性吧,小小的我于是经常跟着你,跟着你去农田,去菜园,去宽阔的塘边洗衣,去隔着两条河埂的河东做客。
我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许多事情本来好像已经明了,却总是想再问问你。这个春天,是被新冠疫情打乱秩序的第三个春天了。三年来,随着病毒乱了节奏的,有太多的人和事。即便渺小如我,无论愿不愿意,当我的生活、我的孩子面对慌乱时,我无法保持你和母亲曾经的镇定。
婆,这依然清清亮亮的人间五月啊,莺啼宛转,花儿有多香,草儿有多鲜美,你是无法体会了;这人世间的慌乱,你也无法体会。我虽然也有慌乱,但我仍然会想你,想你的从容,想你的爱。罗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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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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