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秋风还没刮起,天却凉了。琴声从中军帐传来,如酒香,如舞姿,不隐约也不缥缈。陈子昂觉得冷,跳下床,走出来。帐外,阳光还很烈——哦,冷不是从大漠来,是从心里来。陈子昂迈开两条不长的腿,走向中军帐。
琴声震耳,酒香戳鼻。陈子昂迈步进帐。“伯玉哥留步!”狗娃追上来,紧拽陈子昂的衣襟,汗珠也滚到他手上,滚烫。
“休要拦我!”陈子昂恶狠狠地甩掉手上的汗珠。
“伯玉哥,狗娃求你。”狗娃一蹲身,抱起陈子昂,往肩上一扛,大步跑开。
跑出数百步,陈子昂被放下,衣襟还被狗娃紧揪不丢。陈子昂怒目圆瞪,真想抽出佩剑刺死这个竟敢向自己动粗的家伙。
狗娃气喘吁吁:“伯玉哥,前日,武将军对你,已然动怒。今日再去,可知结果?”
“你管我结果!陈井生,再拦我,管你什么同乡兄弟,都是我陈子昂大敌!”陈子昂唰地抽出佩剑,割断狗娃紧抓的衣襟,转身跑向中军帐。
狗娃追上,扑通跪下:“伯玉哥,武攸宜将军,不会听你的。你愈说,他愈不听。你以为你有通天之才,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然武攸宜是谁?是三军主帅,是武皇侄儿!还有那百年不遇的才女上官婉儿,原本也慕你之才,心向于你。可你呢?也不屑于人。他们,谁的地位权势不高于你?谁不受武皇之宠?”
陈子昂一笑:“我就不受宠?不然,我数次直谏和忤逆……”
“书生!幼稚!”狗娃看看四周,没有人,“你之于武皇,不过一装饰物,有聊胜于无,无也不伤其雅。古往今来,书生无不如此。”
刺目的日光下,陈子昂将狗娃好一番打量,笑了:“狗娃,你也知道这些?”
“莫说有心有脑者,凡有眼有耳,谁人不知不明?”狗娃泪眼汪汪,“伯玉哥,醒醒吧。”
“狗娃,你不懂,我清醒得很啊。”陈子昂掏出布巾,轻拭狗娃泪眼,“此次征剿契丹叛军,我大唐——不,我大周百姓,可谓倾囊而出,若不胜,你我有何颜面面对?不胜,我百姓将再遭劫掠屠杀——他们,都是一条条命啊。为兄早年习武,后易文,今又弃文从武,原因何在?贤弟与我玩泥长大,莫非不知?”
狗娃无力地瘫坐地上,用刚刚被割下的衣襟捂着脸,不哭出声。陈子昂蹲过去,揽了揽他的肩头,拿过那片衣襟,细细折叠好,放进袖间,转身走开。
中军帐里,宴乐已停。一张张酡红的脸,血红的眼,椒红的耳,猩红的鼻,油红的唇,都醉了累了。一摊摊面团一样的歌女,衣衫蝉翼,厚重的胭脂盖不住潮红的肌肤。
“武将军,请听我一言!”陈子昂摁摁胸膛,重重跪下。
“陈参军陈大诗人吗?”武攸宜微微睁开血红的眼。
一阵哄笑,男声,女声,恣肆得很。“将军,眼见朔气来袭,冰雪覆盖。那时,即便敌不攻我,我也不敌寒冻。如此,敌不灭,我边地百姓必再遭殃。”陈子昂重重磕头,“请将军给我一万人马,今夜不破敌,陈子昂提脑袋来见!”
“提脑袋?”武攸宜霍地站起,抓起一把琴砸到地上,琴碎,“十四年前,陈子昂重金购琴,又当众摔琴,所为者何?博出名!出名好捞官嘛!可这脑袋一旦没了,有官何用?哈哈哈……”
“武将军,士可杀……”陈子昂双拳死死摁住胸口,本就丑陋的脸愈发难看,“将军,为大周,为百姓,给我人马,我立军令状……”
“立军令状?再博个名?再捞个大点的官?本将偏不依你!从今日起,你由参军降为军曹。”武攸宜抿一口茶,“陈子昂,我这里你博不出名。你不是诗人吗?何不作诗,说不定一首诗就让你不朽喽,哈哈……”
帐外,残阳如血,静静地流淌在干裂的土地上。秋风真的起了,一地红血,冷瑟颤抖。陈子昂不冷,踏着被残阳拉扯得长长的身影,踽踽徐行。
狗娃站在辕门外。“狗娃,随我回蜀地老家。”陈子昂不停步。狗娃低着头,不说话。陈子昂停下脚:“狗娃,陪我走走吧?”狗娃不动。“狗娃,连你也……”陈子昂一愣,继而一叹,上前,拍拍狗娃的肩,“进去吧兄弟,不像我就好……”
幽州台下,秋风紧了,也厉了。陈子昂拾步台阶,踯躅喃喃:“燕昭王幽州筑台,千金求贤;乐毅将军幸逢明君,兴燕护民……”寒鸦掠过。陈子昂惊动,踮脚,瞋目,四顾——暮色低迷,大地苍茫,他什么也看不到。
寒鸦声声。突兀的幽州台上,似有一匹被扼住咽喉的雄骏马在呕哑嘶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一口热血,温暖了僵冷的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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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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