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曝晒的村庄,卷曲不堪的一角,或许会夹有泛黄的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对饥饿的母子就穿行在这个村庄。他们自皖北南下数百里,闪过五大三粗的荒径,栖息在这个村庄。有一天,期望或是偶遇的一碗饭,还有一床被,严严实实地填在他们与饥寒之间。
多年后,这位行将离世的母亲对儿子说:你出息了,一定要去找找,找到给我们米饭的那家人。
什么叫出息呢?就是饱暖而悯人饥寒,能给需要的人一碗饭,或是一床被,替饥肠辘辘的人抵挡饥寒。这个果真出息了的“男孩”,我见到时顿生敬畏:不是他学有所成,官至副部,而是他置身庙堂,依旧对一碗饭铭记,不遮掩自己的往事,让曾经的卑微云散随风。
村庄不大,只有两十户人家,但问完每一个可能知晓往事的人,我们始终一无所获。将近五十年,几乎两代人,村庄的记忆荡然无存。直到问到一位大爷,我们才不得不断掉了寻找的执念。大爷说:能给人一口饭,就给人一口饭,谁还问对方姓和名啊?
事实确是这样。特殊的年代,鱼米之乡的枞阳接纳过无数外乡人。他们或睡在村庄的檐下,或将渴望的眼神拴在门框。一位同学的母亲,大饥荒时代流落枞阳,随后嫁给了村里人。后来娘家人富裕了,多方运作,将他们母子接回到老家江苏。糠箩回到米箩,是多么开心的一桩事。妇人上车时,莫名巨哭,听不出一丝欣喜。
漂萍一般的皖北妇人,村里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母子是如何离开村庄的。村民说:一个妇女拖一个孩子,那些年都是这样的。村民说:“江苏”的,“淮北”的,我们有就给他们一碗,总不能活活饿死人啊!“江苏”或“淮北”,是他们留给这个村庄的唯一符号。如同村庄外密密麻麻越冬的候鸟,只有颜色,或是鸟鸣。但他们善待万物,心存悲悯。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一个山乡工作,有一对村庄里的男女,前来办理婚姻登记。男子三十左右年纪,猥琐的眼睛恨不得在墙壁上啃下一块碎屑。女子不到二十,无助的眼神让四周空荡荡。婚姻登记材料显示,女子是湖南长沙人。依照当时的程序规定,可以“合法”地为其办理婚姻登记。
但是,乡里的书记凭直觉认为材料有假,决定发函长沙。两周之后,女子的父母赶到了乡里,跪地痛哭,感恩不已——这女孩是个高中学生,厌学离家,遭遇拐卖。他们没有料到,能在异乡遇到“贵人”。
村庄无疑是这个女孩的恶梦。最令人欣慰的一件事,就是乡里再没有听到这个女孩的信息。失而复得的城里人,她会有怎样的结局呢?谋一份工作,嫁人生子,抑或低至尘埃,踩着尘埃过活,还是尘埃重新磨着双脚疼痛?无论什么结局,都胜过老死乡间的芸夫。
有一阵子“拐卖人口”火爆网络,有人建议打听一下当年那女孩的情形,我断然拒绝。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感恩”,不是所有的“感恩”都充满正能量,撕开别人的伤口,怎么说都是残忍。
还有一些特殊背景下来到村庄的人。在他们的人生低谷,饥饿的嘴张开在村庄,饮着村庄的水,嚼着村庄的谷物,渐渐融化在村庄里。他们又是那时村庄里最卑微的人,有一叠旧文档显示:他们当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摘除头上的“帽子”,仰面朝天,赤脚踩在村庄与田塍,做村里人。毕竟是一群身份特殊的人,他们最终厄运退散,体面地离开村庄,又没有悬念地进入庙堂,或成为某一领域的一时精英。
前几天,无意中读到其中一个人的著作。他们如是描述着这个村庄:村无不愤懑之树,树无不愤懑之枝,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黑不见底。他们将特殊时期的怨恨,重重地发泄在这个村庄。
悲天悯人,值得悲悯的不只是那些卑微的人。章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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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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