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起澳门的雨。去过几次澳门,每回总是逢到雨。雨穿过板樟堂的路面,打湿了楼头高耸的洋房,大三巴的头脸入眼明净荒寒。观音大士塑像洗尽了浮尘,庄严清新,泛着幽幽的光。曲折走进迷宫式长巷短巷,和风连绵浮想也连绵,细雨翩翩浮想更翩翩。
很多年前,初入澳门,船从香港码头离岸,兜头是场大雨。午时到澳门,雨势方才小些。天色晦暗着,走进小巷子,陡然觉得悠长宁静。风轻轻吹,是斜斜的秋风,空气新鲜而润泽,绵密的雨脚,紧跟身前脚后,凉凉的水意贴着肌肤。
左右商铺流出一帘帘雨线,深深浅浅轻轻重重叮叮咚咚一滴滴敲击地面。近旁恰有一小饭馆,穿过屋檐雨,雨飘在脸上,头面温软。人立定了,雨下得又大了一些,越发觉出檐雨如帘。雨打湿院墙,也打在临街的窗上,打在庭院景观树上,往事苍茫的意蕴便弥漫眼前了。
侍者领着我们坐在小餐台边,清风自门边吹来,是遥遥的海的气息,也有饮食的气息,雨的气息,红尘嚣嚣的气息。饮一杯清酒,浅平碗、小陶瓷杯盛饮。清酒滋味清新略携微辣,像温和而坚韧的澳门,几度风雨,面目依旧宛然。几个人低声闲聊,坐到午后。
雨小了些许,一个人散步回客舍静坐,翻翻书,看面前苍然蜿蜒的巷子。外面有淅沥的雨声,有来往的脚步声,偶尔还有车声人影。窗口一丛花草,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透着青绿翠嫩。人看着花草,花草也看着人。
易君左写成都的诗,似乎也可以用来说雨中澳门: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嗓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在澳门没见到过“绕屋嗓栖鸦”的景象。常见一种玲珑可人的燕子,腰身一圈雪白的羽毛,比家燕略小,当地人称小白腰雨燕。雨燕敏捷矫健,一群群、一队队唧唧欢叫,如群蜂出巢,不可计数。
澳门的街头车马喧豗,行人如织,晴天里,有一些金碧辉煌。不独有易先生诗中说的“承平风味”,更近乎辛弃疾词
里的景色:“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集过前人两句诗形容澳门的况味,以为颇恰当: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若梦游仙瀛,金宫赤霞烂。下雨时,灯红酒绿的喧嚣消散了些许。在街头东走西顾,眼前好像变成了黑白色的旧照集,明艳的行人也横生三分朴素,城市在一种昏黄暗淡的光影里憧憧驰逐。雨冲淡了澳门的声色,那些时代侵蚀的遗痕渐渐浮现,让人凭吊让人摩挲让人遐想。异国女子擦肩而过的香气,盈耳的市声,一切的声音、颜色、气味在雨丝空蒙中缓缓流动,沉静而朦胧,人恍恍惚惚如坠梦境,似醒非醒的午梦,春天的梦,又像是哈代、萨克雷、巴尔扎克描摹的文字梦。
澳门很多老街,躲开了闹市的喧闹,僻静又古典,像是旧小说插画。下雨时,更别有一番况味。倘或雨不大,每每收了伞,让雨点滴一些在身上。马路偶有浅浅的积水,浮漾湿湿,看上去是亮亮的灰,干净整洁,像块墨玉。迎光则微明,背光即幽暗,有水墨意思,又有禅意。
雨有时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澳门的雨只是让我怀古,一时入神。港口的船停了又离开,街巷行人聚了又散。撑把伞在雨中缓缓走着,飘散一缕清逸的古典韵味。不论是黑布伞或是花布伞。伞下心绪总有些闲散意思,闲在形体,闲在心里。几片榕树叶悄悄坠入微雨细风,随后紧贴地上。
在澳门见过几棵老榕树,粗且大,近前看,只见树干,不见树冠,在鼎沸的市声灯影里寂寂独立。松山一带绿荫参天,榕树须藤低垂,根结盘错蔓延,沧桑又壮观。雨中看古树,雨滴挂在树叶尖,晶莹剔透,慢慢变形,灿然坠下。不多时,树叶尖又聚集了新的雨滴,如此周而复始,分不清旧雨新雨。
那年去澳门,住在海边。清晨早早起来,站在窗前眺望,海水辽阔,雨水也辽阔,像有说不出的心事,滞留着惆怅不肯停歇。看不见繁忙的港埠,几只船悠游其间,黑沉沉、灰蒙蒙的海平线如雾似烟。
每年故乡春夏之交,难见晴天。雨中看看樱花、梨花、桃花,是十足的情致。雨下得久了,泥路狰狞,也徒生气闷,觉得憎恶。澳门的雨,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整月整月的连阴雨,也或者我只是过客,驻足无多。
澳门的雨天,人很舒服。在住宅楼之间小路漫步,偶尔飘来阵阵饭菜香、脂粉香,三五男女施施然结伴而行,街上车子减速了慢慢礼让过路客。迎面走来的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把雨伞斜斜歪向一边,彼此相视,莞尔一笑,寻常岁月的礼乐风景最让人低回。胡竹峰
稿件来源:
|
编辑: 徐连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