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老丙当年,跟所有后海小哥一样,总想跑前海划拉眼珠子。那是1970年代中期,前海摩登时髦,欧式建筑,碧海金沙,大嫚儿傲气,百货店敞亮……哪一样都在他的生存体验之外。他只恨自己生错了地方,为此,连自己的父母也一起恨了。
其父,铁路巡道工,夏顶烈日,冬吹寒风,雪雨无耽搁,每天巡道八小时,十八到二十公里,对体能和意志都是极大的考验。其母,纺织挡车工,常年淹没于噪音,在纱锭车之间小跑,生怕纱线断头出废棉,对体能和意志亦是极大的考验。家里兄弟六个,皆饭量惊人,且顽劣,且不爱读书,皆没少挨打。父母教育孩子的耐心几乎为零,他们总是很疲惫,晚上睡觉前数一数,六个,不少,关灯,一天便过去了。
唯独赶海的日子,儿子不嫌多。赶海通常发生在大风骤停的第二天。原本满涨的海水,只一顿饭工夫,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岩礁和砾石裸露出来,虾兵蟹将、鱼贝海藻,百米以内都是它们。众人从大杂院奔出,轰隆隆往海边去,推小车有之,挑扁担有之,挎篓子拎钩子,妇孺皆不落空。
须知道,在后海的认知体系里,赶海水平的高低直接关系着生存能力的强弱。比如选女婿,兹事体大,亦从赶海下手。谁家姑娘追求者众,难分伯仲,那就一人丢过去一个藤条篓子,让他们下海挖蛤蜊。能干又会过日子的,上来时不仅篓子满满,还额外多了两小“麻袋”——原来,为了摘得花魁,尔等灵机一动,把裤子脱下来,两只裤脚口扎紧实,里面塞满蛤蜊。幸好那些年都穿粗布裤头,肥肥大大,若是现今的紧身三角,沾水即贴身,伤风败俗,这样的女婿也没人敢要。
海货的叫法,是后海自己的叫法,前海的若来了,恐怕听不懂。辣游、花游、鸡鼎、海青、海黄、牛毛、骆驼毛、海麻线、海紫儿、谷穗菜……多到不可思议,众人手忙脚乱,却也乱中有序,笑声、骂声、啸叫声,嘈杂而热烈。一旦涨潮,分贝便也达到了最高值,找儿子的,喊爸爸的,叫姐姐的,骂老婆的,内容指向不论,最后都要回归到一句后缀——涨潮啦,回家啦。
老丙家齐上阵,一筐筐海货背回了家,众人都是羡慕的眼光,儿子多,管用,好收成啊!那个时候,谈论海货,就像在谈论粮食。也有说话败兴的,比如收成再多也经不住大饭量,比如日后娶媳妇的钱哪里来,等等。
赶完海,虾子做虾酱,鱼杂做鱼酱。上档次的黑头挑出来,处理干净,铁丝穿鼻,风里甜晒,兴许要到年关才能吃。海螺海蛎子直接倒入大锅,点火开煮。海菜须梳理清洗,去泥沙杂质。有点闲工夫,母亲会包顿海菜包子,大多数时候,加一把苞米面做疙瘩汤。老丙偷偷溜进厨房,蒯一勺猪油藏碗底,凝脂雪白,瞬间融于热汤,浮起一片油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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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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