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俺妈说,我打小就好养活:两条腿的不吃梯子,四条腿的不吃板凳,剩下的见啥吃啥。吓人的是吃面条,得单给我煮一锅。
下乡当知青那地方,天冷人横水硬,连苞米都难长成,一年四季就是馒头馒头,汤汤汤。我们吃食堂的知青,脑门发烧的,割麦头三名的,当劳模的,具备三个条件之一,方能有面条吃。吃面条成为一种荣耀,一种特权。胎里馋面条的我,对面条的向往程度,远远超过戴大红花的学习标兵。
场院救火,我脑袋划了个口子,响当当的光荣负伤。我理直气壮地去要面条。伙食长说:“发烧么?不烧。有批条么?没有。那不行。你一个外伤,又不耽误嘴,够不上面条。”
中秋节,麦收取得胜利。连里决心犒赏:全体吃面条。上百张大嘴,光用手擀,可不是小工程,得分期分批。先排上的,已经消化,那排后边只闻到味,吃的心情与肠胃要求之迫切,可想而知。喊,骂,敲盆,踢板凳——实在是饿到不行,馋到不行。
一位盆子举头顶上,从人堆里挤出来的面条获得者,唇触上盆,忽噜一口,发出由衷的心声:“面条万岁!”声震食堂角角落落,又出几个响应的:“万岁,万万岁!”
面条没吃完,就响钟了。上工敲钟,开会敲钟,再就是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有规定的,情况不同,敲出的钟点也不同。这回,是有了阶级敌人。
大家赶忙列队,有嚼着的,有下巴粘着面条记号的。队长一脸慷慨激昂,斗志旺盛,“这个啊——你们说,阶不阶级,有人说不阶级,我说就阶级。毛主席万岁,有人却喊上了面条万岁,这还不阶级?这就叫阶级斗争!”之后,让喊“面条万岁”的“首恶”和“胁从”站出来亮相。之后,宣布对面条要严加控制。再见了!我的面条。
代写批判稿是我当年的第二职业。给公家写,可以不下地出工;给老乡写,有炒菜,甚至有酒。不像有的人臭显摆,我从不写难为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难字、成语,有时还以图画、符号代替。因此老乡全说我写得好,写得有“文凭”。
赶大车的老杨头找上我,要写批判稿。他说:“我……连张纸都没有,得使你的。”因为老杨头有让我骑两回马的交情,我只说了一个字:“中。”
老杨头光棍一条,马号是家。小炕已热,炕沿一个五大三粗的豁牙子碗,满了水。他脱下小褂,在我跟前轰着蚊子,说:“你,你也知道,我是七岁就……”“得,得,忙你的,保证写好。”“是,是。”一下我成了领导。他倒退着出去了。
一会儿,他回来说:“吃了再走,吃了再走。”写这玩意儿是我解决饭票危机的重要途径,况且已是月底,已是馒头和菜汤不可兼得的时候。比照赤脚医生出诊,这是到家中写,应该是有菜有酒的。但老杨头例外,老杨头新旧社会都是贫农,不好意思吃他的。我慷慨地说:“老杨头,对付弄点面条就得了。”对于我,面条是向往已久;对于他,面条绝不是苛刻。
我在纸上设计着各式各样的圈点勾画,听他在外面吱吱咯咯揉面,肚子可就咕噜了。借着撒尿,出外一看,豁,好家伙,一块面让老头儿擀出了中国地图,还有鄱阳、洞庭等几个窟窿。老头儿冒着汗说:“别慌,眼瞅就好了。”
批判稿涂画好了,我也实在忍不下去了。出去一看,哪是面条呀,长的,短的,窄的,宽的,三圆四不扁的,横顺交叉在木板上。我乐了,想起光腚时和泥玩。老头儿左半脸黑胡茬,右半脸白胡茬,面手搓着面手,站立得像打了学校玻璃上教导处的小学生。“这面条,还……真难呢!”我说:“你,面条都不会?”“嗯,单一个人,吃熟的就中呗,做成条子,太麻烦。”
“看我的。”其实,我也没做过面条,但是,早有煮上一大锅,闷头吃它个天翻地覆的远大理想。一老一小,两根光棍,弓马歇步,拳掌钩手,对那面团使上了功力。终于做出了,不能叫棍也不能叫片的“条”。我们亢奋极了。倒进锅里,这些反动的家伙,一见水,全短了,一锅疙瘩汤。盛进碗,淡,才想起了盐。这回一吃,挺好。真是自己的孩子不嫌丑,还蛮有滋味。老杨又翻找到两红一绿仨辣椒加头蔫巴蒜,这回更是上味了。你一碗,我一碗,吃光了膀子,吃松了腰带。撑得实在不行了,我肚皮一拱:“面条万岁!”老杨头慌得使掌捂我嘴上,“别,别,可别介,别闹出阶级!”
要论面条,得说就属这顿有味。以后的排骨面、金丝面、兰州牛肉面、意大利空心面、七彩带馅面,均远在其下。
魂兮归来,还我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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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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