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人庆
我突然想起外公生命最后的阶段,瘦小的身躯躺在床上,干瘪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脸颊深深地陷进去,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
外公的子孙们一起守着他,等着他,大概是想以这样的方式送他最后一程吧。
屋外是夏夜的星星,屋里是驱不散的死气。亲戚们早早地穿上了白色的丧服,舅舅抚摸了一下棺木,缓缓地说可以下葬了。
我静静地看着棺木,告诉自己这是分别前的最后一眼了。
都说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看到故去的亲人来寻自己,如果那是真的,我打心底为他高兴。
他或许会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吧,几十年过去了,一家人终于能再次团聚了,但我猜不到他会不会笑,也想象不出他笑起来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满脸褶子、不善言辞的老爷爷。
他在深夜里死去,从此不再坐在摇椅上纳凉,不再喝他最爱的饭前小酒,不再哭不再笑,再也不能感知这个世界。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热热闹闹,开始大办丧礼。不久后,他将躺进棺木,被体面地葬在地底,许多年后,也许只剩几缕头发,几颗牙齿,还有坟墓上模糊不清的名字,作为他曾经存活过的证据。
人们出生,成长,老去,死亡,像一场神秘又寻常的仪式。
这世间温柔又冷漠,一切似乎都理所应当,习以为常。
外祖母若是只骆驼,外祖父的死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个任何人都觉得平常不过的夏天里,她却经历着人世间最大的告别。我望着众人抬着祖父的棺材,走向山里,在一个风水先生认为很好的地方埋葬。
外祖母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哭,我望着院子里这个老太太,她知道她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即将被送往一个小山坡,从今往后都不再回来。一如许多年前,人群熙熙攘攘,她的父母抑或是亲友在冲天的炮声中被送去远方,再没有回来。
外祖父生命最后的阶段,我在备考升学考试,父母怕我受到影响,便没让我回去。我给母亲发了一个视频,母亲把手机对着外祖父,我听见外祖母在旁边小声地抽泣。
那时我们已许久未见,他隔着电话另一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突然发现任何的嘘寒问暖都显得很苍白无力,我傻傻地问他身体好点没,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病痛刺激着他的身体,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强忍着眼泪,挂了视频。
我考完试后,马不停蹄地坐车来到外祖母家时,外祖父已经躺在棺木里面了,似乎只是睡着了,但不知怎么了,我突然潸然泪下。
没人能料到他会那么突然地离去。他失约了,留我一个人继续守着这可笑的约定。丧礼在村子里面隆重又盛大,房门外穿梭的人群,厨房外袅袅的炊烟,灵堂前不灭的香火,这时都只为他存在,这些仪式让他比生前的任何一刻都要体面得多。
最后,人们恭恭敬敬地想要封上棺木,他遗容上的纸被揭开,我安静地看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嘴唇已经干瘪,牙齿露了出来。几天而已,他竟已经不再是我印象里的样子了。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追在他屁股后边要钱买吃的,他总是要磨蹭半天,一副不愿给的样子。我撒娇叫他好外公,他就瞪大眼睛说要钱的时候才叫好外公!然后把兜里准备好的皱巴巴的钱递给我,看着我兴奋地跑远。
“子欲养而亲不待”就像一个魔咒,一个孩子长大成人,那个他亏欠最多的大人就会离开。
难以预料,猝不及防,像是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教你长大,死去就是为了让你永远背负着愧疚,从此善待与珍惜活着的每一个人。偶尔回外祖母家里,望着桌角还插着一张祖父的旧照,照片里他笑得很开心,皱纹也掩不住他满脸的笑意。
有时候我会在父亲背影后沉思,望着他的头发由浓密变成稀疏,这时才恍然惊觉父亲也已不再年轻,祖父一辈的人正在一个个逝去,最终会轮到我的父辈。等到几十年后,我亦垂垂老矣,满鬓花白时,不知道是否会儿孙绕膝,如果会的话,他们有一天也会守在我的床头,像等一根蜡烛熄灭一样等着我逝去。
如果最后我还有力气,离开之前我得笑一下,告诉他们,我想念的人们来寻我了,我得走了,勿念,珍重。
稿件来源: 安庆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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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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