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愿斌
白云岩是我的心病,去过那么多回,居然没有留下一篇美文,我欠这山水委实不少。方苞当年曾想往白云岩一游,一次也未能遂愿。走到浮山时,天阴路远,只好托人捎信与左未生之子在山寺一见,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思。青鸟未观,但白云岩有幸,终究留存在桐城派初祖的篇章《再游浮山记》中。
史志里记载白云岩的诗篇不及浮渡山百分之一。方苞先生说的对,山仅有名胜还不够,必须有文人墨客传颂。中国文章是文人笔墨,华夏风景是文脉传承。
壬寅年五一,受疫情影响,不能远行,于是再一次踏上归乡的行程。五月风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哪怕是刮得生猛一些,也不会伤人。沿着大涧旁的乡道行驶,车窗全部打开,一个人的身心要放在透明的空气里浸一浸,就像这大涧坦然承接初夏来访的溪流,就像这碧澄原野接纳永远青春的晴阳。
我是在晌午转道白梅的,小小村庄挤满游客,我只好将车开到戚家山水库上,折腾半天,终于在钓鱼台下方找到一块停泊空隙。这个五一像是六一,我第一回领受到喧嚣中的白云岩。
白云之水敞开怀抱,在千仞壁立的悬崖之下,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湛蓝的怀抱里,连白云和高岩的影子都难以寻觅。一汪水,若翡翠,看似透明,又深不可测,岩石穿不透它,游者扰不乱它。
行人攀岩转道,在一方岩石上呐喊、留影,渴望定格带走一滴仙界的水。十五年前初至九寨沟时,我也曾这样驿动过,那时自以为年轻、阅历浅,那时还不知道即便走遍天下,那一番驿动至今犹存,像绝世珠宝,光芒万丈。但愿这家乡的小九寨,在游人心头也是千里江山,如此青绿。
寻常的登临路线是溯溪流,过坝顶,登飞来岩,穿松林,访岩寺。我来过多次了,或因公,或因私,在不同的季节,陪不同的人,往事历历,恍然一梦。记得有位京城客商,归去后许久,给我发来一条信息问候,大意是说,游白云岩一年多了,仍然难忘白云山水之幽美,主人待客之温馨。洪荒尘世,纷纷扰扰,脆弱的人心多么渴望岩前一滴滴珠之水。二十载风尘已去,不知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嘉宾,如今可好?
利生君当年曾在岩前绘画,画中之岩已成记忆了,如今这洞由庵改寺,金碧辉煌。我没有造访,留在我心里的还是十余年前简朴如风的空洞,还是那孤身由江西而来的尼姑一人。她说,鬼并不可怕,比鬼更可怕的是人。晚上用梯子架在岩壁,然后将云梯抽上去,睡在半空的岩洞里……尼姑还是走了。这里香火太盛,每年正月漫山挤满香客,她一个异乡人如何招架得住?
岩洞内有天然清泉,汩汩流淌,我用手掌掬饮过,它清洗过我的浮尘之心。深山里有“一滴泉”的传说,僧问:“何谓白云一滴泉?”法演禅师曰:“打碓打磨。”相传白云岩一滴泉初先流出的是银子,经僧人打碓后流出香油,再经打磨后就只剩下一滴水了。泉水之道,滴透人心,人世间要参悟的,又岂止是一滴白云之水?
循水库源头右行,至乱石溪流处,道路被车辆堵住,一大群铜陵籍市民正在弹电子吉他,载歌载舞。春天里的疫情有效管控之后,山野之地,响彻都市之音,实在是一桩盛事。溪水之源是莽莽丛林,丛林深处,峡谷延绵十余里,至今留有知青小屋。当年,一大批热血青年奔赴林场、茶场,度十年如一日,夜夜聆听松风的凯歌。“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曾领略这样的意境,面对一汪清水,面对清水之上静享一日之欢的蓝衣豆娘。
现在,我不能领略这样的幽处之欢了,我返身,踅上一条不起眼的石阶山道。台级铺设应该是近几年的事,景观标识牌刚刚竖起,导引着一些我不曾听过的景点。其中有一处叫作贡举科场,这名字取得很有意味,在这片原生态天然风景中锲入人文元素,命名者可谓煞费苦心。枞川大地总是不乏这样一批文人,以他们的无用之心操持着有用之事。枞阳地名渊源深厚,可惜我没有时间投诸考据,也少有人关注这些。黑幽幽的岩壁向内伸展,勾勒出一番空阔之地,松影悬空,青藤蔓生,惊雷可躲,风雨可避。唐宋以降,中国文人精英,正是在小小的科场,金榜题名,荣光耀祖,报效家国。那些落榜者,则相互题诗,励志劝勉,一而再,再而三,矢志不渝。多少人直至花甲之年才得以赴京师一任,真正放下仕途,归于山水、潜心学问者,能有几人?所幸吾乡滨江怀山,先贤辈出,他们乘入世、出世的风雨之舟,与时进退,演绎出一段段传诵千年百年的人文佳话,像白云之崖坚贞峭拔,又如江流之水,浩浩汤汤。
登钓鱼台,台顶甚旷,望江台如屏风,隔水在望。崖顶苍松,崖壁衔洞,白云悠悠,青鸟难寻。一位红装女子在崖间穿行,飘飘欲仙,但闻人语,不见娇容。崖底沉碧,恬然温静,不染一尘。东涧有弹唱,声震四野。西壁有游人,如丝如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我在钓鱼台打坐,看巉岩从崖顶坠而未落,看一线云空至石罅处洞开,岩中有云,云飞在天,如此,甚好!
稿件来源: 铜陵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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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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