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笨蛋是俺姑姑村里的“守村人”，这是幽默的说法，其实就是个傻子。老笨蛋开始不叫老笨蛋，而是叫小笨蛋。小笨蛋连哭都不会，连和同龄孩子玩都不会，能不是傻子吗？

　　“他就是个小笨蛋。”“不，他是个大笨蛋。”“我看他就是个老笨蛋。”

　　一般能冠以“老”字的，都表示很厉害，比如“老练”“老道”“老手”。“老笨蛋”当然是指笨得太厉害的笨蛋了，于是老笨蛋老笨蛋的，就这样叫开了。

　　农忙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年都回来了。老笨蛋常常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站在村口的路中间，勾着腰，大猩猩一样垂着手，觍着脸，流着哈喇子，挨个打招呼：“去——去插田啊！”“去——去割稻啊！”有人会说：“啊呀，我们都是苦命人，哪有你命好呢？”老笨蛋就嗬嗬地点头，受之有愧的样子，大家也就开心哄笑。但人们多不理他，让开，或者推开他：“去去去，没你有福！”“别碍事！”他就转过身，保持着刚才的样子目送。

　　平常，老笨蛋也一直站在路中央，俨然是村子的主人，看护着村子。年轻人大多不在村里，村里多是五十多岁的，大伯、大爹、大婶、大奶奶。大奶奶挎着一篮子衣服过来的，才在河沟里洗的，一路滴着水。老笨蛋过去了，伸手就接，大奶奶给他了，他就高兴得张牙舞爪，跳着向大奶奶家跑去。他可真疯！有时候大爹爹担了一担粪水过来了，呼哧呼哧的。老笨蛋过去了，大爹爹赶苍蝇一样用粪瓢把他赶走了。上一回，他把二爹爹一担菜籽全撒地上了，尽是沙子。送小朋友放学的黄校车来了——村里的小朋友少，都跟父母到外地去了——老笨蛋高兴得跳起来，就像一只被揍的白鹅，他一跃一跳地跑到车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下来，然后又跟司机打招呼：“啊——谢谢啊——”哈喇子拖得老长。

　　农闲的时候，老笨蛋就自己偎墙根。墙根上有太阳，照舒服了，他就笑，仰着头，咧着嘴，顾不得哈喇子流出来。太阳让他浑身暖洋洋，他笑眯眯地看着别人玩得开心，鼻涕都快过河了，他就用袖子抹一把，抹得满脸跟迷彩服似的。他娘早死了，衣服也洗不干净，袖子脏得像湿衣服冻住了一样。路过的人看他笑，他也看过路的人笑。

　　“这个老笨蛋可真有福啊……”扛着锄头下地的男人见了，笑着说。女人知趣地配合男人，拿锄杠给她男人一下子：“你俩换换，天天傻得裤子掉到腿弯子，美气得很。”

　　老笨蛋的爹老张听了，心里就会很难受，他把老笨蛋的裤子提上去，拽着把他关进屋里，锁上门，拿起一把锄头出去了。老笨蛋在屋子里拍打着门，“嗷嗷”叫着。

　　收麦子时是老笨蛋最开心的时候。村里人多，事多，话也多。打场，扬场，灌装。六月的阳光在他们身上忙碌着，看他们忙，老笨蛋高兴得手舞足蹈，样子更傻了。累得一身臭汗的人看他这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木掀作势要拍扁他，当然也有瞅老张不在的时候，着实给他一下子的。这个时候，老笨蛋就抱着他的脑袋蹲在地上，从臂弯里惊惧地看着，喉咙里发出兽一般的悲鸣声来。

　　一天傍晚天擦黑的时候，一个穿着打扮像城里的人进了老笨蛋的家门，被出门抱柴的人看到了，就放下了柴火，蹑手蹑脚趴在房门外偷听。十分钟不到，那个城里人就被老张拿着撅头抡了出来，“轰”的一声，门差点没被掼碎，震得偷听者耳膜差点碎了。

　　“要买老笨蛋，要把老笨蛋剖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卖钱！”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从那以后，老张家的门就不怎么开了。老张出来，就锁着老笨蛋。老张在家，就陪着老笨蛋。老笨蛋晒太阳的墙根也空出一块，阳光就白白浪费掉了。

　　“将来大老张死了，这老笨蛋咋半，谁养活他。”村里怜悯他，反正怎么说呢，也不用他们费神费力费钱。没多久，大老张就真的死了，老笨蛋从此就更加可怜了。他又出来晒太阳了，待在屋里久了，老笨蛋居然白生生的。一个小妇人回身，指着老笨蛋说：“还别说，挺俊的唻！”

　　我也住杨村，我的遭遇跟他差不多，差点就做了老笨蛋。有一次我饿坏了，老笨蛋拿着一根热腾腾的烤红薯，拦在路口，流着哈喇子，腆着笑，非要给我，给我一脚踢飞了。我还记得老笨蛋狗一样扑过去，捡起来吃了。这引起了众人一阵大笑，也彻底把我和他划分成了两种人。

　　老笨蛋死的时候，我很难过，我进了他的屋，看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一个故事。说一个村一定要有一个守村人，他替村里担了所有的灾祸。字写得很难看，歪的斜的，就像火柴人一样，没有一个字是完整的。不知道老笨蛋写的，还是老张写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编的。

　　我拿着本子流着泪出来时，有人看见了，惊讶地看着我，指指点点。
　他们可能知道这个故事。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