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正月初二那天,苏东坡写信向陈季常借了一个茶臼。
时值新岁,得了东坡荒地,又逢新屋起造,故友将访。大约自来黄州,未曾有此适。东坡便书一纸《新岁展庆帖》寄陈季常,展庆之余兼上元邀约。我却看到了他在帖中借茶臼,茶臼成了我打开苏轼黄州生活的“小口”。如《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在桃花林中见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我也循着这小口,寻到了靠近苏东坡的“桃花源”。
东坡这一纸“展庆”写得十分松弛,如月下缓行,是逍遥游。苏东坡的逍遥不是庄周的逍遥,没有天空地阔,没有高樗大椿,没有大鹏之抟风九万里,没有神人之乘云气游乎四海。庄子逍遥游所有的“大”,他都没有,他只有“小”。东坡小荒地,坡下小茅屋,枝上小鸣蜩,草间小斑鸠,无妨逍遥。东坡的逍遥是陶渊明式的。曳杖而行荦确路,坡头上铿然作响。再作一曲《哨遍》,叫童子唱来。他自歇了耒耜,执牛角为童子击节,和他一句“归去来”。日落西山,月挂东梢,月光澄澈空明如水。就去承天寺寻张怀民,做两个闲人。陈季常李公择若来,就捧出茶臼研碎小龙团,熬去许多不眠夜。最不济也摘了东坡野蔬,煮上一锅菜羹,饱食后,睡一觉,次日仍旧杂处渔樵之中,放浪山水之间。……这些都是经由“茶臼”所见东坡的黄州。
这亦是写作的一个“关窍”,寻个小切口,能探大世界。
除却苏轼,柳宗元也好茶臼。有诗为证:“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诗开头“醉如酒”的溽暑只是“闲篇”罢了,他真正要和盘托出的是一个熟热午后的闲逸。“茶臼”得算诗的“诗眼”,小童子一敲响,柳宗元的午觉才算真醒神了。柳宗元也是被贬,在永州。
古人有“茶隐”一说,大概是借茶障世。比如嵇康爱打铁,王济爱马,陆羽爱茶,米芾爱石头,倪瓒有洁癖,都是借癖好寄寓胸中块垒,将自己隐于其间。苏轼和柳宗元不一样,他们在世事跌宕中自在过生活,只是借茶或茶臼传递生活态度。
这是由此“茶臼”及彼“茶臼”,又由“茶臼”迁延至生活态度。也是作文之法。
或还可荡开一笔,写一写与《新岁展庆帖》笔墨意气近似的《啜茶帖》。此帖通音问、约啜茶、谈起居,语与字皆缓带轻裘,有间有暇。似一位闲逸淡泊的君子,而又如此生动。苏东坡作此帖时,也在黄州。
如此一荡,是逸而不散。
稿件来源: 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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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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