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父亲斜卧在沙发里,一条腿吊在空中,拖鞋脱落到地面上,像一个搁浅在沙滩上的废器物。一只个头不大的苍蝇,从他裸露的脚趾调头,顺着小腿、大腿、腰窝、胸膛、脖子,直捣鼻孔,父亲终于不能自已,深吸了两口气,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此时,我正站在父亲面前,挡住了从窗外透射过来的阳光,以期让他睡个囫囵觉。可是,意外发生了,父亲不得不睁开双眼,惊愕地看着面前的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发出苍蝇一样的嗡嗡声,爸,我想跟您说个事儿?
父亲用三个不同的语调,连续“哦”了三声。显然,我的举动惊吓到了他。或者说,我的举动,足以令他感动意外。
平时,我很少跟父亲以这样的方式交流,即便不得不交流,我们大多使用愤怒的目光对视。母亲说,我们父子俩人,前生就是一对冤家。
父亲坐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拍了拍沙发上的空座位,手掌里立即升腾一股烟尘和怪味儿。他说,过来坐。见我没动,又用另外一只手召唤着,来,过来说。
我慢慢走过去,用一半的屁股轻轻坐下来,双手在夹紧的两腿间出着汗。
父亲扭过头,不说话,盯着我,等待我的事儿。估计父亲心里正打着鼓,是怎样的事儿?能让同样倔强的儿子屈尊啊。
爸,我是说,我不想上学了。我低下脑袋,看到父亲一只仿佛一生没洗过的脚,正往拖鞋里钻。由于常年劳作,父亲脚踝粗大,层层老茧坚硬如铁。
父亲问,为啥子?嘴里溢出的气息,粗鲁且呛人。
跟,跟不上班。我回答。我等待着他的怒火,像火药一样爆炸。抑或重新回归到他脚上的那只塑料拖鞋,突然窜到他的手里,向我的头部发动猛烈攻击。然而,这些几乎没有悬念的臆想并没有出现。父亲站起来,踢踢踏踏走进院子里的阳光下。阳光好得不得了,田野里的麦子正黄,空气中游走着庄稼成熟的味道。
他开始磨镰,刀片与石头的摩擦声,穿过院墙,将一树叽叽喳喳的家雀惊飞。我不知道,他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午收做准备,还是故意将自己的不满和怨气,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故意放大到非常好的空气里。
当天夜里,骑着自行车的父亲,从没有水的河桥上掉下去,摔断了一条腿。扭曲的自行车车把,先他落地,又让他的三根肋骨扎到肺管里。
父亲身上插满了管子,氧气瓶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母亲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一把一把地把身体里的水分捞出来,消耗到时间和空间里。
父亲捡了一条命,但繁重的体力活儿,时常让他气喘吁吁。
母亲说,孩子,你要对得起你爸,要不是因为你,他不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
事儿还要拐回头来捋一捋。
那天晚饭后,父亲顶着夜色,骑自行车到镇上,央求我的班主任黄老师,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把我留在学校里。可是,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发生了。
父亲斜卧在沙发里,头顶覆盖着岁月的霜花。一条腿悬在空中,随着鼾声的起落而轻轻颤抖。
我站在从窗外透射过来的阳光里,冲着酣睡的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父亲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高血压、糖尿病、肺气肿等各种疾病接踵而至,需成天撑着一根木棍,勉强站立起来后,也是气喘吁吁地走三步歇两步。
接他到城里住,他说什么都不干,态度之坚决,性情之倔强,超乎常人想象。“土都拱到脖子了,哪儿都不去!”他扭过头,冲着一地爬行的蚂蚁说。
我说,要不是因为我,您老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盯着我,突然厉声问,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老了,你能挡得住!
我转过身,双手捂住眼。母亲临终时告诉我,我不是爸亲生的,是她改嫁带来的。那一年,我刚刚一周半。母亲还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嫁给他的,他的脾气太暴躁了。韦如辉
稿件来源: 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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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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