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远刚
天坛其实是座柏木坛。站在丹陛桥上看,从东到西,万木冲天,风动则云生浪涌,晦暗如海,让人不由得想到杜甫《蜀相》中的三个字:柏森森。
去天坛,无论晴热还是霜冬,我喜欢一头扎进柏木林里,像一尾在深海里游走的鱼。林子很齐簇,也很油净,连块成片,卖绿豆糕似的。路很多,横平竖直,夹道而长,沿途柏木如两班皂役,带着威仪,带着异香,它们同声共气,构建了一个素净、稠密、幽深和神圣的世界。直道透视良好,却容易转向,一个人走得没声没响,渐渐地心生蛛丝一般的凉薄,四下里张望,柏还是柏,路只是路,本想走到尽头不想再走,换到另一条上。柏木森严高冷,柏木集群更加重了这些,掉进这万树窝子里,如撞进了罗汉堂,有千万只头手在上,有千万双冷眼观你,被压得抬不起头,自然生敬畏心。
柏分圆柏和侧柏,圆柏中桧柏居多。天坛公园中的古柏多为桧柏,有的到清,有的到明,它们都是“有牌的”,木有遐龄,让人羡而不妒。皇琼宇西侧围墙外,有一株“九龙柏”,据说植于嘉靖,见过明清两代十几位皇帝,若是切开它的年轮,会是一部保存得不错的历史。自然的风雨莫测,人世的刀兵凶险,一棵不能躲不会让的树能站着活过几百年,即使得皇家园林的护佑,也是不容易的。更不容易的是,经历了几百年,它仍不颓不废,不俯不仰,似乎再过几百年,人们经过它,它还在那里,还是那样。
古柏毕竟少,园中大多数的还是中生代和新生代的柏。它们赶上了好时代。天下咸宁,它们不担心被樵采,不担心被伐做鹿砦,不担心被战马啃得脱皮烂骨……风舞雨唱,是它们的日常。
以我之薄见,地坛之柏,规模略逊于天坛。地坛中心是方泽坛,四方两层,四周也是低矮的蓝色琉璃墙,墙外便是柏木林。以方泽之高大,也依然掩映在一片柏木的绿波中。
欲登方泽坛,先穿柏木林。大晴天正中午,走进柏木林也是幽暗的。柏木吸汗,芳香爽身,狼狈和污秽被它挡得远远的。紧贴方泽坛四周的,都是辈分极高的桧柏,它们如朝中三老,宽袍大袖、垂手拱立,率领着身后的柏子柏孙,个个貌虔容戚,郑重而又庄严。
在北京,若论古柏成群,还应该是社稷坛和太庙。社稷坛即今天的中山公园,太庙是今天的“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它们在长安街北边,天安门西东两侧。中山公园和太庙里各有六七百株明清古柏,太庙北门外的一株最古,相传是明成祖手植,和紫禁城同庚。我想把它整个拍下来,退了又退,还是顾头顾不到尾,只得就近拍一点它石头一样的根和青铜一般的柯。有一圈矮护栏隔着,我摸不到它,绕着它反反正正地走了好几圈,像绕祖父的膝。走累了,坐在路牙子上歇息,也就坐在它巨大的阴凉里,内心特别地安宁。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还是老话说得好。自古树木树人并论,劝人种树跟劝人读书,什么时候都是不错的。皇帝喜欢种树,他的国家就不会荒芜吧。
人有所喜,树有所宜。柏,多为庙木、墓木、宫苑之木,何哉?迷信是一方面,科学也是一方面。柏树的枝干能提炼柏木油,提炼后的碎渣可以制作柏木香,柏木香能息心、安神、助消化。难怪我坐在柏木阴里不想走了呢。
京城够老,路边随便一块石头都有说头,柏木喜欢故老。故宫,颐和园,十三陵,香山,八大处,雍和宫……这些地方都有柏,或多或少,只是柏不成林。但不见便罢,一见就是一棵有分量的,一棵是一棵,一棵算一棵。有句话说:话不多的都是狠人。这句话用在柏身上也合适,柏不花不果,不言不笑,一天如此,一年也如此,算得上“狠树”。
我想起在太行山中行走的那些年,山上的崖柏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些石头缝里的柏,生存极其艰难,它们根系大于枝干,小小的个头,看着不起眼,却有极高的寿岁和极硬的骨骼。“绝巘多生怪柏”是江湖之柏,“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是庙堂之柏,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柏之质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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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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