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齐

　　早年，屯溪人家家用柴灶，烧的是柴。可以到周边的山上去捡些枯枝断桠，扒拉些茅草，但要常年灶火不冷，茶饭温热，非到柴市买柴不可。

　　我们家把买柴称做“叫柴”。

　　柴市在裤裆街东头的小公园附近，它毗邻菜市场，靠近新大桥，其实就是一段路面。

　　它是约定俗成的，开始一些人挑着柴在路边卖，买卖双方都觉得方便，慢慢就成了一个“市”。

　　那时候还没有“市容”一说，整个屯溪也没几辆车，谈不上堵塞交通。

　　柴市不会像菜市，天蒙蒙亮就开张了，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而是直到上午九点太阳老高了，才有些许动静。挑着柴的人从大桥上悠悠晃晃地走过来，一条扁担挑着两捆柴，一根拄棍横杠在扁担下面，以减轻肩膀的压力(休息时往扁担下一戳，再挑时人不要弯腰了)，扁担的一头挂着一节竹筒，筒顶打了一个洞，用木塞塞着，里面装的是用老陈茶泡的酽酽茶水；还有一个布兜子，不用说，兜着两三个苞芦粉腌菜饼。

　　这个东西，耐饿，十天半月都不会坏。

　　有时十几担，有时几十担，在柴市呈散点分布，一个个很有耐心地等候买家。他们一路走得急，都在敞衣用袖口擦汗，拔出竹筒的木塞，“咚咚”地下去几大口。

　　基本上是中年汉子，大多穿着草鞋，有的套着厚厚的灰白布山袜。

　　我熟悉我家叫柴的要求与套路：粗细如手腕、长短半米左右、耐烧的柞树最好……还要焦干的；生湿的要不得，才从山上砍下的，压秤，买回来还要晒，免不了缺斤少两。

　　我在柴市转悠了一圈又一圈，装做很内行地问东问西，惹得卖柴的众人发笑：这个“滴滴年”(方言，小孩)充大呢！

　　一番比较后，就在前面带路，引着一个汉子挑着柴一同到我家。后面的事情是过秤付钱，这中间，还很有一番评头论足，讨价还价的。

　　一担柴，周遭干干的，中间是不是夹杂着几根湿的？得抽出来看看；秤是从单位食堂借来的，称米称猪肉称蔬菜都千真万确，称柴亦不在话下。抬起时，各执一词的是秤杆应该高点还是低点。关乎的就是两角钱，但锱铢必较却是严肃认真的。

　　这点钱现在掉在地上都没人捡了，可在贫困的年代不可能忽略不计：可以买四五个肉包子，一大碗肉丝面，三两新鲜猪肉、一大捆青菜加几个萝卜……

　　柴都挑进家门了，最后还是要成交的。一分半一斤，沉甸甸的一担柴一百多斤，卖得两块钱。汉子喜滋滋地点完一堆角票分币，连声说：不错、不错，一分不少。然后掏出一个小布袋，把钱很郑重地放进去。

　　袋子缝得很密实，用一根绳子连在裤腰上，开口地方用纽扣扣着。不用说，是他老婆的针线活。

　　他很大方地把那根拄棍送给我们。

　　拄棍有好几斤呢！我家沾了便宜。其实他也是顺水人情，带回去又有什么用，路上还是个累赘。

　　气氛大好。父亲递了根“水上漂”(一种香烟)过去，他搓搓手接着，没抽，夹在了耳根上；我们要给他倒茶，他连说不要，然后从布兜里掏出苞芦粉腌菜饼啃将出来，并问：可有红辣椒酱？

　　这个我家常备的，于是从罐子里挖了一调羹给他。他在饼子面上抹了一大半，吃得狼吞虎咽，粗粝的饼渣子直往下掉，他不断地用手接着，往嘴里送。

　　酱很辣，这舌头还受得了呀？他一点不在乎，显得很受用。

　　末了，他把绳子往扁担头上绕几圈了，连说：“打扰打扰”，很标准地拱手作揖,走了。

　　算算他到家天要黑了。

　　父亲赞许地说：别看他是个卖柴的，懂老徽州的礼数，说不准祖上还是举人进士呢！

　　叫柴一般一两个月一次，都是柴即将告罄时。遇见雨雪天气，柴市寥落，实在达不到我家的要求，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一次，我叫了一担松柴进门，父亲的脸马上沉了下来，最终还是成交了。当然免不了一顿责备：松柴不发火、不耐烧，烧起来淌松油，一股味道……

　　我默默听着,心里还是蛮喜欢松柴的：

　　烧时在滚热的灶灰里放个红薯，焐两个时辰，带着松树特有的气味，味道极好。

　　吃饭时发现没有对胃口的菜，于是用火钳夹着辣椒送进灶膛里烟熏火燎几个来回，当然燃烧的必须是松柴。熟了后撕成条状，铺在碟子里浇上香油(麻油)与酱油。黑黝黝的面相不好看，入口有一股辣味混同松柴的香气，吃得很过瘾。

　　每年入秋后，还要到柴市叫一种特别的柴——“柴老”，即老树的树根。它是放到腊月煮粽子用的。徽州人有在这个时节包粽子的风俗，正月里吃。

　　粽子得用大灶大锅煮，一般至少要两个小时。柴老耐烧，一个冬天也干透了，妥妥地放在宽敞的灶膛里，火势平稳均衡，欢快地舔着锅底。
　如此这般，现在不可想象，砍柴与烧柴，都大大悖于环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