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我的老师张留火先生,老人家退休快二十年了吧。不知老人家近日又在乐些什么事。我猜,若不居家读书,一定溪头垂钓。先生好静,老学生约他喝酒叙话,他总嫌吵,常说有心念念,足矣,希望各自安好。
张老师先是我的初中老师,但并不授我的课,只是突然某一天,我就被张老师给弄得声名大振,成了校园明星。
1977年夏天,我正读初二,某个星期天我居家无聊,就拿一本刚买的《成语词典》躲到屋后树林里乱翻,时不时念出声来。这时从树林外边过来一人,正是张老师。树林外有一条乡
村公路,张老师上街下县都从这里经过。张老师是被我的读书声吸引过来的。他说:“原来是你啊。”
乱翻词典,我只是玩。但当我重新回到学校,一下子就出名了,成了“一个能背词典的人”。后来又被校长在大会上表扬,就此成了热爱学习的典型。那年月刚刚拨乱反正,爱学习而成绩好,自带荣耀。但得了表扬也有麻烦,好多同学故意刁难我。我哪知道许多。也就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背词典。
张老师自己就是学霸,是1960年代初安徽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非常出名,传奇多多。比如高考,100分的历史他考了98。比如在某次全县教师培训班,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脱稿演讲以致掌声雷鸣。工作之余的张老师经常夜读不止,有时古怪而夸张,夏夜闷热,别的老师聚众纳凉,他却特立独行穿着长衫长裤胶鞋伏案夜读。我们好奇,往往偷窥,想知道是什么好书致人如此。
人堆里的张老师喜欢没事找个乐,说话做事总会逗人发笑,特有智慧。某天师生都聚在院子里吃饭,张老师跟一个同学说,“欸,你去看看张校长窗台上是一只什么罐子。”校长也姓张,原是县黄梅戏剧团的团长,秃顶,特严厉。那同学当真就去拿了来。张老师说,里边是什么?那同学就拧开了。一看里边是好吃的咸菜,张老师就说:“嗯,我尝尝,看能吃不。”他就夹了许多菜放在自己碗里。这时候,拿校长菜罐子的同学才知道被逗了,赶紧将校长的咸菜罐子还回去。不巧刚到窗下,校长就从屋里出来了,被逮个正着。校长说:“又上当了吧。”
可能读书太用功,张老师年纪不多却严重谢顶。当面一看,乌发满头;后背回眸,荒芜一片。他自嘲:“我要照相,头发还是满多的耶。”
张老师做事跟后来演小品的喜剧明星有得一比。我们镇上的剃头匠,习惯背个剃头箱子来学校给老师们剃头,到了学校也喜欢文雅,不喊剃头,只说“理发”。第一个理发的自然是校长,剃头也要讲政治。
第一个理发当然第一个给钱。但接下来,抢着第二个理发的一定是张老师。不过理发过后他总会拔腿就走,边走边说:“刚才张校长给过钱了啊。”剃头师傅就说:“是的。现在你给。”张老师就说:“校长给过了我怎么又给。”剃头师傅说:“你不也理发了吗?”张老师说:“我跟张校长说好了跟着他理发他付钱。”剃头师傅说:“张校长是付过钱了,可你没有啊。”张老师说:“张校长付过钱了,我就不用再给。你数数,我和张校长一共几根毛。两个人加起来有一个人多吗?”剃头匠就给张老师绕进去了,急得满脸彤红怎么都说不清道理,总被学生围观起哄。后来大概还是给了钱吧。要不,下个月剃头,剃头匠怎么还一副喜滋滋模样。
1980年春天,张老师被教育局征调到全县文科集中班教历史,再次成了我的老师。指导高考复习的张老师激情而渊博,语言精粹到不能被删改一字,板书也一直正楷,颇有瘦金之美。有次考试,我得了个高分,喜滋滋的。不想两日后又被张老师喊去问话,叫我将试卷拿回去。他居然将一题给了满分的“名词解释”重新改判了零分。
他说:“你这丝绸之路里有丝绸吗?”仔细一看,还真没有丝绸这个关键词。我被训斥了大半天。张老师忽然一幅狡黠的样子,“你以为考过就成历史了?你这家伙居然欺骗到了历史的头上。记住,错误的历史总是会被清算的。”然后,他就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崇拜,后来上大学,我非常希望去历史系,但阴差阳错去了中文系。张老师又启发我,编编故事写写情诗也不错,只是不要再丢了关键词。大学四年,我一直与张老师通信。张老师纸上的言语也始终正楷。我后来回到宿松教语文,眼见张老师先是成了特级教师,后来又成了著名校长,教书做人一直都是我的榜样。
我想,如果崇拜一个人,就应该终生追摹吧。教书之外,我也一直热爱读书。但是,我后来的秃顶是不是被我敬爱的张老师给影响出来的呢。可能吧。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愿意像张老师一样,不知不觉掉一些头发。情怀与思想之外,那些头发,又有何用。吴忌
稿件来源: 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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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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