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病,我回来照顾她。爸爸说,这是你做了妈妈后第一次在家里过夜。我把这些年的日子略做盘点,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镰刀一样的弯月仿佛在收割朦胧的暮色,天还没怎么黑,月亮显得分外白皙,比杏仁还白,斜挂在天空。院子里的树像黑黑的影子站着,真身碳一样的黑,它们的影子淡淡黑,贴在晒床上,像晒床开了一大朵一大朵如烟的花。银杏树仿佛能摸到月亮的脸蛋,它静静地等着晒月光。晒月光的万物,都显得文质彬彬。我独自坐在走廊的藤椅里,也等月光晒我。
想起往事。小学三年级的端午节前夕,乡村特别忙,拿奶奶话说就是“棒槌都要忙得滚三滚”。但再忙,长辈的节一定是要“看”的。父亲忙于应付他的学生,母亲要忙于田里的活。于是“看”老大舅的节的重任就落到了我身
上。我那时顽劣,大胆,会喊人,鬼点子也多,亲戚们喊我外交部长,村里一个腿有流火(长年肿胀得仿佛要爆破皮)的老伯,每次看到我都笑得和弥勒佛一样说:“老北上,红军呢?”
尽管我有这些响当当的“名号”,奶奶把放好节礼的竹篮盖上体面的毛巾,挂到我胳膊上后,还是对我嘱咐了一遍又一遍:“走路不要玩水”“人家再三留你吃饭才能吃”“吃菜要斯文,不要尽把筷子往荤菜里伸”……
老大舅六十多岁,已退“二线”,家里作主的是他大儿子,我喊大表哥。大表哥比我妈还大好几岁,通红的娃娃脸,不笑的时候,许多小孩怕他,我却不怕。
我到了老大舅家晒床上,老大舅家的黑狗冲我耸耸鼻子,晃晃尾巴,像是在说抱歉。我推了推木门,屋子里有点黑,喊几声“表嫂,表嫂”,没人应答。我拎着篮子又出来了。阳光照得到处金光闪闪,晒床前沿蓬着几棵栀子树。月白色的栀子花开满树,像丰茂的树戴着一头花。花朵有小碗大。馥郁的香不停抚摸我的鼻子。我看看空无一人的屋里,又看看我的篮子,怎么办?不能完不成任务回家吧?
进了大门,又进了表嫂房间。箱子静静横在架子上,大衣橱敦厚老实地站着。食品橱相对于大衣橱来说,清秀多了,也沉默不语地站在一角。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郑重地掀开篮子的盖头,把一盒油光满面的绿豆糕拿起来,在鼻端闻闻,甜香立即袅进鼻腔。我咽咽口水,拉开食品橱玻璃门,把它放进去。又把那包白糖放进去。顿了顿,我把一瓶酒也放进去了。拿起那条用白纸包的方片糕时,我忽然想起来以前去外婆家看节,外婆都要我把糕带回来。我不好意思带回去,外婆虎着脸说:“一定要带回去,糕来糕去,这是规矩。”那些去了亲戚家又随篮子回来的糕,往往又去了另一个亲戚家,如此,来来去去,等某个节过去,糕才算圆满完成它的使命。糕最后落哪家,哪家小孩就分而食之,这就是“糕来糕去”。奶奶一直教我们做人要守规矩,既然是规矩,当然不能破。那今天这糕放在这里,不就破了规矩?怎么办,家里没人,没人跟我们“糕来糕去”,糕怎么回去呢?但我要是把糕带回去,大表哥肯定认为我的节礼里没有糕。我环顾四周,眼珠睃来睃去,看到箱子上有一个书包,心中跃起几个欢喜的小浪花,慌忙打开书包,哈哈,是三子的,他比我高一年级。我拿出铅笔,在草稿纸上撕下一张白纸,决定写留言条。我把纸铺在窗前桌上的玻璃板上,一笔一划写起来:尊敬的大表哥:
您好!我今天来送节,家里没人,我把礼包放在食品橱(这个“橱”字是拼音代替的)了。因为有个规矩叫“糕来糕去”,所以,我不能破了规矩,把糕带回去了。
祝您全家端午快乐!
您的表妹:李凤仙写好后,我读了两遍,很满意。准备拿篮子打道回府,发现肉还在篮里。这可让我发愁了,肉放食品橱里,闷臭了,就不得了,等于送节少了一个礼。桌上通风,但不能放,猫会拖走,狗更是见肉如同狼虎见兔子。我不自觉地扭身看门外,黑狗正温情脉脉地坐在门口看着我。我像侦查兵一样四处察看能放肉的地方,仰头扫描时,看到楼板梁上垂下一个大铁钩,我家也有这样的钩子,挂腊鱼腊肉的,可让猫狗望高兴叹,又让老鼠无法作案。我风车一样转身,从堂屋端来一张大椅子,再架上小椅子,爬上去,一举肉,肉上的稻草环离钩还有一拳远。我小心地下来,又放个小马凳在小椅子上,哈哈,这简直是搭宝塔,我站在高高的塔顶,这下,肉就挂上铁钩了。我下来,站在地上,还原椅子小马凳,看看那些礼品应该都平安无事,放心地挎着篮子回家了。
那条糕也跟着我回去了。李凤仙
稿件来源: 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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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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