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耀
人生在世,多有憾事。从军二十七载,我仅探望母亲四次,每次陪伴母亲只有短短十几天。每当忆起往事,母亲的身影便萦绕眼帘,思母之情如潮奔涌,而对慈母的愧疚之情也油然而生。
我记事时,父亲在公社工作,我家是“四属户”,日子过得异常紧巴。那时生产队靠工分称粮,我家缺劳力,工分少,每年超支需拿钱担粮。而父亲工资较低,支撑六口之家时常捉襟见肘。为维持生计,母亲养猪喂鸡,安排哥哥、姐姐干农活挣工分,早晚催促我和妹妹拾猪粪、挖野菜、打桑叶、砍青棵……母亲精打细算,勤劳持家,缓解了家庭经济窘境,也让儿女们早早体验到生活的艰辛,涵养了我们自强自立的品性。哥哥当兵回来办完婚事分灶吃饭,我高中毕业回村当社员,队长给我记十分工。
记忆中,我是沐浴着母亲的骂声长大的。母亲平常面带微笑,说话温和,可发起脾气像喷火一样凶猛。因为早晨贪睡,因为放学贪玩,因为打柴偷懒,因为跟小伙伴打架,都会招来母亲的数落、训斥,尤其惹是生非,每次还被纠耳朵、打屁股,吓得我嚎淘大哭,鼻下拖着两条黄虫。长大后方知,严父慈母,父严子孝,母亲所以对我严加管教,是因父亲常年在外,为母不仅要倾注慈母之爱,更要尽到严父之责。参军后,听不到母亲的骂声了,心底反觉一阵空落,细细咀嚼少年时光,我深深体悟出母亲的骂声充满深情,不同凡响。
第一次探家是在我入伍的第五年。初夏时节,当我背着行囊倦鸟归林般急切地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看到暮色下粉墙黛瓦间缕缕升起的炊烟,我情不自禁喃喃自语:妈妈,我回来了!孩儿向你报喜来了!是的,出乎父老意料,我是穿着四个兜回家的,乡邻喜出望外,母亲喜上眉梢。父母原本热情好客,接连数日,家中宾客盈门。
又一天黎明时分,母亲照例早起,习惯地吆鸡喝鸭,放猪出圈,挨个房间清扫,接着洗锅淘米,在灶膛升起第一缕炊烟。早饭后母亲浣洗回来,从厨房端出一盘浸过的糯米,让我把靠在堂屋墙根的石磨移出来。知子莫如母,原来母亲是要磨糯米粉做汤圆犒劳我。母亲虽个头不高,推磨非常在行,磨干磨时无需旁人添磨,先将谷物堆放在磨盘上,两手把住磨担横杆,右手指夹住一根小竹竿,在磨担拐弯回拉的瞬间,右手指迅速操纵小竹竿在磨盘上轻轻一拨,谷物便足量流进磨眼里。磨汤圆粉是水磨,母亲让我帮忙添磨,自己推起磨来。随着磨担匀速柔和的推拉,石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是我耳熟能详的母亲磨磨声。不多久,磨凳下的木盆盛满了细白浓稠的糯米糊。母亲用纱布滤掉糊中水分,拿来调好的馅料,将做好的大汤圆依次排放在毛巾上,等着开水下锅。吃着母亲做的皮薄馅甜、细腻柔软、糯滑可口的汤圆,我深感家的温馨,倍感母爱深深。
归队两载的十月,我第二次回到母亲身边。父亲退休在家,为母亲分担了不少家务。假期里,母亲除了迎来送往,一得空便坐在大门口为我赶织毛衣。我搬来小凳坐在母亲前面,一边帮着绕线团,一边跟母亲促膝长谈。母亲健谈,分田到户后家事村事娓娓道来。顺着话头,我说着在机务中队发生的事情,母亲听得饶有兴趣,勉励我志在军营、建功立业,并提着嗓子叮嘱:“大小是个官,做事得有样! ”当我自责不小心丢失了那件绿色毛背心,母亲反倒夸奖我为山东老乡献爱心。我由衷钦佩母亲的开明。小时候对母亲的认识是模糊的,此时母亲在我心中形象愈发高大。母亲虽高小文化,但禀性善悟,在村工作严谨过细,这事那事分门别类记在小本上;理家有条不紊,不仅缝补浆洗、烹炸煎炒拿手,织衣、绣花也很在行。母亲宽厚善良,怜弱助贫,她为五保户做棉衣,为困难户捐衣物,为邻里宝宝绣花鞋……母亲的行事风格和崇高品格,对我的成长和人格熏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俗语云,人有旦夕祸福。又一年十月,我怀着焦急的心情第三次探家。因为几月前收家信得知母亲病了,我遵嘱寄药后不知结果。赶回家才知,母亲已去南京、上海求过医,医院无可奈何,父亲忧心忡忡。天理有循环,世事有轮回,时隔一年,母亲病到不治,这难道就是母亲的命运吗?我打心底无法置信。往后的日子,医生隔几天上门为母亲抽除胸腔积液,母亲一声不吭;夜深人静,母亲不能入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也不呻吟。明知已病魔缠身,可母亲脸上未显露出痛苦的表情,或许是母亲不想让儿女们为她过度悲伤吧!我第一次发现母亲如此坚强。一天午后,母亲缓慢打开木箱,从底层拿出一副用红丝线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套对我说:“这是为你准备的。 ”接着她又淡淡说起她和父亲安家立业的艰难。这是母亲求医归来说话最多的一次。我领会,母亲盼我早日成家,并能守住这份家业。我想这也是支撑母亲生命的唯一精神动力。也许是上苍垂爱,假期将至有热心人牵线,对方是个普通姑娘,直觉其善解人意、俭朴宽和,三言两语便带她上门,母亲见了有所慰藉。
也许探母心切,几月来每当听到歌唱母亲的旋律,我心急如焚。入伍第九个春节临近,我提前向组织申请,终于如愿以偿回家过年。家中依然冷清。母亲依旧少言寡语,且左手背长出脓疮动弹不得,精神显得更加憔悴。我望着母亲每况愈下,止不住泪水肆流。父亲用心做些可口的饭菜,我不时递上水果劝母亲吃下。母亲接过剥开的橘子轻声问我:“换了单位入党的事怎样了? ”我告诉母亲:“已经谈过话了,应该快了。 ”母亲嘴角顿时泛起笑意,继又嘱咐:忠孝两难全,入了党好好干,先做人,后做事,再做官;做人别丢良心,做事别伤人心,做官别起贪心。我听了有些惊诧,母亲怎知道这些时尚的人生哲理?然而细想顿悟,母亲下放前当幼师,做村妇联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经历阅历俱在,固然谙知世事世风。因部队实兵演练在即,怀着对故乡的无限眷恋,怀揣母亲的谆谆教诲,我又匆匆踏上归队的列车。
时隔两月,当我捏着“母病危速归”的电报,昼夜兼程赶到家时,母亲已于头日傍晚悄悄走了,没有留下半句遗言。我悲恸至极,长声哭泣。母亲的墓地择于浮山西院白云岩东向阳坡地。在母亲坟前,骨肉至亲泣不成声,我暗自立誓:虽无力悉数偿还母爱,但我会铭记母亲珍贵格言,以顽强拼搏回报母亲恩泽。头七过后,我带着母亲留下的绣花枕套,在归队旅途中步入新婚的殿堂……
母亲辞世三年,祖母登仙而去。为抚慰父亲心灵伤痛,兄弟姐妹商定父亲寄住妹妹家。我将分内老屋转给哥哥,意在留住母爱,留住乡愁。随后七次探亲,我都跑到母亲坟上,虔诚地告慰母亲:亲爱的妈妈,我入党了,我立功了,我是空军上尉了,我到师机关工作了……
岁月悠悠,人生如梦。服役期满,我决定举家南迁。随着时光流逝,儿时的往事,军旅的火热渐行淡远,唯有母亲不时从记忆深处款款走来。转眼母亲去世三十四载,时值慈母八十四诞辰,我用思念的泪水滴洒出埋藏心底的至爱心语:母爱,至纯至真的境界!母爱像一股甘美的清泉,流过我幼小的心灵,心中的花儿开得鲜艳;母爱像一首优美的旋律,无论天涯海角都给我温暖,为我催眠;母爱像一团炽热的火焰,照亮我成长之路,征途崎岖我也勇往直前。
稿件来源: 枞阳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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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蒋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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