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霞的约，我来到她的私家别墅。看花木扶疏，楼宇轩辕，阶下菜畦青青，明渠绕屋。坐在院中凉亭，煮一杯下午茶，伴习习清凉，我们聊起了天。

　　霞是与我同一年招工进厂的，聊着，很自然地想起从前。当年一起招工的“青工”们他们都到哪儿了？都还好吗？一种想再见他们的愿望强烈而坚决。很快便有了眉目，那些天女散花，遍布小城的“青工”们也和我俩一样，有一颗同样急切的心，欣欣然，跃跃然。很快见面的日子便定好了。

　　江南的梅雨季，雨下得紧凑绵密，今天尤为特别，天像豁了许多口子，大雨滂沱。几辆车奔驰在雨中，雨刮器疯狂地飞舞，车轮将路面的积水碾压得轰轰地响……

　　近了，那座烟囱，茕茕孑立。那几乎是我们当年陶瓷厂的标志，成排的厂房，淹没在绿树青草中。瓷厂早已沉寂了多年，了无人迹，荒草丛生。往事勾沉流连，这里留下过我们的脚印，带着青春的气息，是漫长人生中一个关键的注脚。

　　三十年不算短，也不算长，见面的一霎那，急切的眼光打量，四目相对，记忆在苏醒，在彼此的脸上寻找。当年的“小白菜”和“小鲜肉”们，脸上蒙了岁月的尘霜，青俊不在，多了份圆润成熟，但眉宇间依然隐约时光深处的样子。

　　“笑兰那时长得很清俊，我们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看见还有年轻时的样子，很高兴”。我听见了伙伴的赞叹，在我听来算不得恭维也不必恭维的溢美之词，心下熨贴，紧握的手传递柔软的温度，能听得见激动的心在“怦怦”地跳。曾经相似的经历让我们的心靠得很近。

　　那些年，被招工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不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1986年，全县招考，50名青工，在众多的待业青年中脱颖而出，成为有职业编的“公家人”。希冀与理想变得丰盈，青春踮起脚尖，似乎触摸到了梦想的天空。

　　进厂报到的那一天，打着被包，提兜着脸盆茶缸牙刷，硬硬的沙石土路，飘来了年轻的身影。青砖青瓦的厂办公室里，青工们排队，登记填表，羞涩地相互打招呼，大家算是第一次认识了。

　　欢迎青工的大会有满满的仪式感，因为文笔尚可，我代表青工发言。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我一下子变得慌张，用心写了的稿子被我草草收场，但台下热烈的掌声依然四起，多少安抚了我有些懊糟的心。那份青涩，那份胆小至今想来，窃笑着释然。

　　就在这处工厂，我们伸展着无数的期盼和咯咯的笑声，以及深深浅浅的委屈与无奈。伸展着几许春夏秋冬，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结伴游玩，一起东家做客西家逛，甚至一起“恶作剧……其间澄明欢娱，不管是哪一种，留下来的是最甜的那一部分。

　　那片女工宿舍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看看的。站在那里，却再也找不到那处排屋，那处古色古香的石拱门，以及高大的桃树杏林。面对山坡上的荒芜，浮生若梦，浸心入肺的真实场景，在不知不觉中，似乎伸手可及。

　　背依青青的山，面朝一泓碧水，弯弯的石围墙，青砖石基的排屋，这便是当年的女工宿舍，盛满了姑娘们如水的年华。一间房子住下了七八个青春少女，从里面飘出来的嘻笑是无邪的，歌声是清脆的。上班了一身工装清新脱俗。下班了，梳洗打扮，裙裾摇曳，青春的脸像花儿一样明媚。

　　这时总少不了男青工的身影。喇叭裤，墨镜，卷头发，大背头……青春的伙伴，潇潇洒洒。时髦的标配是手提双卡收录机，邓丽君甜润的歌声，伴着欢快的忽哨，如风飘过。

　　50个人，男女青工各一半。我是相信缘份的，这里还真地成就了几场爱情，今天想来依然惊心动魄，甚至有些唯美的爱情。

　　我要说的是霞和玉。

　　霞与华，玉与宏在同一个车间。同一台机器上的默契，一个眼神，一杯热水，一个担代，一个护花使者的角色，每一个细微处都让霞和玉感到无处不在的温情。更有那每每收到，便五六张信笺的情书，那无数滚烫的语言，灼人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少女的心。爱洒芳心，两心相契，于是两对人恋爱了，爱得坚决，爱得不管不顾。他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又同时遇到了父母强烈的反对，还有世俗眼光的嘲讽。理由很简单，霞是正式工，华还是个“临时工”，而玉的父母也不想自己的娇娇女再嫁给一个工人。他们甚至跑到厂里，要领各自的女儿回家。

　　华和宏勇敢地去拜访各自的丈母娘。霞说那天喜雀没来由地飞进了家门，小叔就对母亲说：“嫂子，你就随了他们哦，你看喜雀都跑进家了，多好！ ”

　　而宏也让丈母娘看见了他坚决的一面。

　　没有婚房，没有现在年轻人婚礼钻戒的排场，没有旅行度假的浪漫，有的只是一个少女懵懂的初心，一个少年的血气方刚与洪阔的责任。

　　如今，风风雨雨三十多年，他们的爱情怎么样了呢？今天他们也来了，两对夫妻一起来了。顺境逆境，他们一路搀扶，终于修成正果。之于他们当初的勇敢坚贞，生活格外温柔以待。

　　霞的生活我们在文章开头就看见了。我是搭霞和华夫妻俩的车一起出发的，在路上，华对霞还是那么周到细致。

　　玉也有自己的小确幸。“遇到了你，就遇见了整个世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欢聚的酒桌上，宏喝得兴起，不由得说出如此诗性的语言。而玉看他的眼神难掩温情脉脉，还有那么一点点娇啧。

　　写着，我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眼眶潮湿了。

　　雨还在下，打在碧绿的树叶上，听细碎的响声，内心格外安宁静谧，雨声仿佛成了幽静的背景音乐，一颗心随之悄然出尘。谁没有一段值得追寻的旧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