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一
起初,他们住在这里时,这里还不叫共和街,自然也就没有共和街89号了。
共和街89号,是他们最后从这里离开,飘蓬到四面八方时,凝练、抽象出来的一种饱经沧桑的意象,一个依依不舍的符号,以及一处留给后辈人关于家族播衍的坐标。
非常大的可能是曾经的89号,与今日之89号已然二致。不过,作为物理空间的家,曾经的89号是他们的家宅和家乡;作为社会空间的家,89号却又是他们一种动态的社会关系的集合。一致还是二致,对他们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只要明白,89号是他们生命安顿之所在,是他们的精神家园,就好。
更早些时候,他们家还住在南船北马分界线的淮阴,仰仗大运河做水运的营生。里运河岸边,三棵老柳树下,停泊着四五艘木帆船。从他们家朝河边看过来,老柳树和木帆船一览无余。还有就是,他们或久久凝视这几艘日渐破落的木帆船,或者根本不用看,他们的营生举步维艰也是一清二楚的。
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就看中了江南古镇大通。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他们不是游人,是流民,当然不是冲着这里的春水碧于天和画船听雨眠而来的;他们也不是迁客骚人,只是为稻粱谋,骨子里没有丝毫的风花雪月,因而,显然不是冲着垆边人似月及其皓腕凝霜雪而来的。他们就那样毅然决然地由运河入长江,然后溯流而上,将那颇具古道西风瘦马意蕴的四五艘木帆船,系到鹊江南岸青通河口。
其实,他们已然风闻曾国藩推行新盐政,皖岸督销局就设在大通。食盐的专卖,一业带动百业兴,不几年功夫,大通老街与和悦洲上商贾云集,店铺如雨后春笋。显然,他们这次迁徙,是谋定而后动,并非完全是歪打正着。于是,三年五载尔后,他们从木帆船走出,登上老桥口,把家就安在去老桥口下首半里路的老街上,后来共和街89号之所在。
时间相隔得有点久远,以致今天我们伫立在89号门外,百余年后,要还原其间漫长的时空、平常抑或不平常的人间烟火,还有从这扇门里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以及他们的红尘往事,绝非易事。但是,我们相信89号和这条老街上的老房子都有记录的功能,或多或少地会呈现给我们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并且信息量的多与少,跟拜谒者、探访者的虔诚程度正相关。
89号在规制上,与它的左邻右舍并无二致。楼下是前店后坊结构,前后不过三十余步,中庭通透无碍,坊间一隅,辟为厨房。楼上则是书房寝室若干,室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从淮阴过来的他们,居此越三代,自食其力,终岁奔波,虽算不上富商巨贾,日子却也殷实。一族四世,同处一堂,非但不觉逼仄狭隘,且旷然无忧无虑,不自知其室之陋。他们也算不得名门望族,即使是这条街上的名门望族,居所亦不过如此。因为他们奉行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他们这些大户人家,比的不是的厅堂有多宏阔,而是房子的主人有无格局、有无德行。格局上的广博贯通、深远明彻,德行上的高风亮节、高山仰止,才是大户人家的本质。他们追求的是富贵不傲物,贫穷不易行,有良邻则日见君子的境界。这是89号的境界,也是共和街的境界,尔后,蔚然成古镇的乡风。
当年是他们上岸营造房屋,后来是光阴营造他们。他们的木帆船为他们淘到第一桶金,生意也渐次地风生水起,可就在登峰造极之时,他们义无反顾地将木帆船卖掉,彻底结束了水上漂的生活。从89号遗留下的一副对联——“仁方到处堪寻药,济世无财可学医”当中,或可明证这种转变的非虚构性,也可看出他们济世救民的初心。是的,他们早前就有了这个愿望,便安排子弟学习中医中药,对联上下联的首字正是他们药铺的堂号——“仁济堂”。谁曾想,在这与左右隔壁并无二致的门檐下,有人在尝遍人间五味后嬗变为一位名医。谁敢相信,在这处并不宽敞甚至有点逼仄的屋子里,坐堂问诊,望闻问切,来迎去送,嘘寒问暖,这一切如此生动地存在过。又有谁知道,在这方小小的天井中,有人曾独立中宵,焦虑过,煎熬过,及至那位提督的儿子的疑难杂症痊愈后,那人也只是于此长长的吁了口气,而无半点功成名就的欣然。世人皆说艺高人胆大,可这位独立中宵者,艺固然高,可面对生命的托付,尤其是提督的儿子,他怎么也胆大不起来。
89号营造于何年,如今没有任何人能说个究竟了。今日之89号,仿佛一位耄耋老人,从头到脚,老态龙钟。昔日的黛瓦上生发出厚厚的一层苔藓,粉墙上布满了灰尘与水渍,门板已经被岁月剥蚀得筋骨暴露,曾经油光铮亮的门槛被一撮撮幽幽的蕨草覆盖着。及至你推开它的大门,迎接你的只是一位海尔默兹氏症病患者,尽管它曾见过你想拜谒的每一位人,听过他们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经历过的每件事,以及他们的喜怒哀惧、悲欢离合,可是,百年风云变幻、世事沧桑,这一切都变成了茶壶里的饺子,都被淹没在中庭的荒草丛中,尘封在四周角落那重重叠叠的蛛网之下。
室既荒陋,器亦敝败。目光所及,无外乎破锅折几,栋梁摇摇,檐口欲坠。幸值一耄耋老媪,步伐也踉跄,言语也蹒跚,细细听来,原来她叙述的是这屋里女主人之懿德。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缝补浆洗,日昃不遑,左邻右舍,讲信修睦。无数个黄昏,倚门而望出诊在外迟迟未归的夫婿;多少个清晨,临街目送孩童雀跃奔黉门的背影。最为称道的是,他们家初涉杏林,难免遭到同行的摈斥与构陷,是她凭借三寸金莲与三寸能吐莲花的口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以柔克刚,不仅化解了一桩桩争讼,还于业内开启了以诚相待、相互提携、互鉴共进之风气。“仁济堂”由是声名鹊起。
诗云“前不见古人”,但我们分明于89号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感受到他们的血脉遗传,89号是他们留给后辈们的信物。于是,89号依旧从容地依偎在古镇的怀抱里,任凭日出日没,潮起潮落,将自己淡泊成一只忘机的鸥鹭,不以世事为怀。在他人看来,它好像有点霜气横秋,但是,它虽然没有了往昔的朝气,可它一点也不缺乏老练而自负、自高自大的资格、底蕴和气韵。这一点,与通河两岸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怀瑾握瑜的气质,恰一脉相承,亦相得益彰。
岁月盈虚,衡宇与俱。月明星稀的夜晚,89号里隐隐有喁喁私语之声,或许它是在向隔壁邻居复述曾经的主人们的话语,或许是在给邻居们讲述某一位主人的故事。先人们的肉身早已四散八方,早已入土为安了,而他们的灵魂或许还留在这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隐隐听见的,就是这些灵魂的攀谈的话语。
倘若这些灵魂,有朝一日像他们的肉体一样,四零八散,89号也就成了一具空壳,你还会在这条街上踟躇蹀躞?你还会为它魂牵梦萦?
稿件来源: 铜陵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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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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