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保平

　　6月25号，离父亲这次生病一月还差一天。此前，他被诊断为胆管细胞癌，伴腹腔转移，是一种不能救的病。

　　父亲当时八十七岁。专家劝我们，孝心的路有千百条，要选一条最合适的。我们兄弟就商量，不再让他受手术和放化疗之苦，就保守治疗，同时抓紧时间陪他到外地转转，于是一家十多口走了杭州、上海、苏州和南京等地，那是父亲几个孙辈工作、也是他一直惦念的地方。

　　那天回到老家金洲，父亲的心情特别好。午间有几个亲戚来看他，说到旅游的事，有人说，村里没有过呢，你父亲没白疼你们。我说，这是父亲的果报，当年他借学费供我们读书，受过不少委屈。父亲一向心气高。

　　父亲原是端着茶杯在边上听的，见说借学费，就插话说，你还记得当年到矿中复读的事吗？那次家里一分钱都没有，我到隔壁老钱家借了十块，你回来时交回我七块，我又还给了他，答应秋后收了棉花，再还那三块钱。

　　借钱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去矿中求学一直记得。1979年高考结束，我们班一个都没考取，父亲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我说，如果还在这个烂学校复读，怕是来年没好事。父亲就带我去找洪镇中学和秀山中学，来回走了二百里，但都没有办成。

　　秋天，我小叔在江南石台县盖新房，是那种老式的夯墙做法，工期特别长，我随父亲去帮忙一个多月，回来时快期中考试了。父亲急，听说生产队刘观怀的堂兄刘允中在月山厂矿中学做司务长，就跑去讲好了，由刘的儿子道友带我去碰运气，钱大概是在这时候借的。

　　我们走了七十里地，到了独秀山脚下的杉木林，在道友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坐车到矿中，没花一分钱，就谈好了复读的事。所花的三块钱，应该是车费和路上的茶水费。

　　父亲说，后来有一天早上，可能有一个月了，老钱的老婆找来说，她女儿生病，想借三块钱去医院看病。父亲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思量了好长时间，就端着饭碗去姨妈家借钱。他记得上年分红时，姨妈家得了一百多块。姨妈是我妈的堂姐。

　　姨妈没答应借，也没肯定不借，只拿眼睛看姨爹。姨爹坐在门口只顾抽烟，高低不做声。父亲就捧着碗，痴呆呆地等。僵持了大约有十多分钟，姨爹熬不住了，进家拿来三块钱，往父亲手上一甩，气急地说，给你！饭都没得吃，还读什么书？

　　父亲说到这里，一时老泪纵横。他说，当时地上没有洞，要是有，他就钻进去了。最后，他还是捡起了那三块钱。这是我们父子一起六十年里，我唯一看到父亲落泪的情况。

　　第二年夏天，我接到了安徽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