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的夏天,我考上了贵池(现池州市)殷汇中学,这对我家来说是件大事,据说我的中考成绩当时能上一所农校,可父亲却说,哪怕就是窑厂学校也比这农校好。父亲没啥文化,当了一辈子农民,估计是被“农”字搞怕了。祖父却很高兴,认为孩子只要能读书,比啥都强。祖父读过私塾,年轻的时候在安庆四牌楼做小买卖,眼光确实要比父亲高一些。
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六上午(那时的星期六还有半天课),祖父早早地站在教室窗前,眼睛在教室里一排排地搜寻。其实他一来我就看见他了,当他在窗外和我对视时,我勾头一笑,将头缩进立起的书页里,算是打过招呼。放学后我们鱼贯而出,几个要好的同学和祖父打招呼,那时还不流行叫“××好”,都是冲着我问:“你爹爹(爷爷)啊?”我说:“嗯!”祖父点头微笑,同学们便一个个飞快地跑走了。祖父递给我一个侉饼说,快吃,吃完带你去安庆。
安庆,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小时候经常听祖父讲他年轻时候在安庆的事情,听他讲四牌楼、倒扒狮、麦陇香、胡玉美……脑子里随着他的故事努力勾勒出一幅幅安庆的画面。
祖父于民国五年(1916)生于安庆,少时家贫,又是家中的老大,读了几年私塾后便学了多门手艺养家糊口,我出生后还见识过他其中的两样手艺——染布和炸油条。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穿过他染的布做的衣裳,炸的油条更是多少次吃过,有一次我说要带几根油条给同学吃,祖父欣然同意了,后来我按两分钱一根把油条卖给了同学,祖父听说后并没有对我的商业头脑表示赞赏,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做生意,饱尝了其中的艰辛与无奈,他并不觉得会做生意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我估计这也是他这次带我去安庆的原因,他是想让我看一下大城市的繁华,以此鞭策我好好读书,将来跳出农门,捧上铁饭碗。
汽车在公路上颠簸,到了江堤上的那段路颠簸得更厉害,可我却很享受,窗外的风景和即将到达的地方都曾无数次地憧憬。不一会到了江边,汽车开上了轮渡,我好奇地看着窗外,长江是多么的浩瀚啊!汽车仿佛飘在滚滚的江水之上。后来我生活在这座古城,经常在江边经过,可一次也没见过那样浩瀚的长江了。
安庆对于祖父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他先带我去了四牌楼,指着其中的一户老房子说:“四几年我和你奶奶在这开小旅馆,后来被兵痞几次敲诈,只得关门歇业了。”祖父神色凝重,在老房子前驻足良久。可我那时年少,怎能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也没有心思细问当时的情节,只是不断催促他往前走,我对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充满好奇,急迫地想看看这个美丽新世界。穿过四牌楼、倒趴狮,祖父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类似城门楼的建筑说:“那是白日青天,以后等你自己有本事来这读书,再去看吧!”祖父说完朝那城楼看了两眼,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多少次地想,会不会是祖父记错了,怎么会有“白日青天”这么个奇怪的地名呢?
晚饭是在一个远房表叔家吃的,表叔在安庆的一个制药厂做工人,我们到表叔家时他正在厨房忙。这让我很好奇,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下厨房呢?还系着围裙!表叔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纸箱子,拿出一个苹果洗了洗递给我,说:“你念了高中,将来就考安庆师范学院,离我一点点路,周末就到我这来吃饭。”我使劲地点点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一股甘甜甜透心底。我暗暗想,等我工作了,无论如何也要买一箱苹果,放在床底下。祖父弓着腰,从袋子里拿出土产品,一边递给表叔一边说:“乡下也没啥好东西,鸡是自家养的,板栗是树上摘的,不值钱,你莫见怪,打扰了。”晚上我睡在表叔临时给我们用板凳搭起的床上,兴奋了许久,房子的四周街灯闪烁,车水马龙,今夜我也置身其中,仿佛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份子。
那一年,祖父七十三岁。几年后,祖父去世了,其时我正在他心心念念的安庆谋生,尽管我没有活出他想要的模样,也没有考进他心目中最好的大学——安庆师范学院,但因为我,他总算与安庆有了再次的关联,于他也是一种浅浅的慰籍吧。
后来我多次走过古街,走过“白日青天”,心中总有莫名的情感涌起。
又是一年清明节,祖父的坟前已是草长莺飞。我立在碑前,焚香敬酒,心里在默默地想,您还好吧?你那里可有一座叫“安庆”的城,城里可有你心中的“白日青天”。叶明山
稿件来源: 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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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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