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居住在喧闹的城区,吃个早点、买个菜、看个病,拔腿就去,提脚即回,便当得很;闲暇时,会个友、聊个天、喝个酒,也有个去处。烟火气对已步入老境的我来说,显得愈发珍贵。然而,在摔了几跤之后,我对自己的听力、视力和脚力开始产生怀疑,对遍布城区的台阶、车辆、斑马线心生恐惧,仿佛日常生活中布满了陷阱。
于是,便将目光投向远离闹市的半荒野的郊区。
这是欠发达地区的城郊,支离破碎的土地上,原来的几个小村庄已被铲车、挖掘机掀了个底朝天,在废墟和旷野上建起的现代化工厂,疑因水土不服,有“巢”没“鸟”,长期空置着,倒给芦苇、白薇和杂树、野花提供了庇护,它们恣意生长,将当初决策者的意图修改得面目全非。
我所在的小区,即是在废弃工厂原址上修建的,入住率极低,夜幕降临后,矗立在黑暗中的楼宇只亮着几盏猫眼似的灯光。
这里,与城区隔着一座比杭州西湖体量要大许多的半野湖泊,两者的直线距离不得而知。天气晴朗时,站在露台上依稀可见湖对岸高楼、古塔的轮廓,若是落日不拖泥带水,逆光西眺,夕辉勾勒出的城区样貌,历历在目。
当我把这儿视为自己的终老之所时,心便像夕照下的湖水一样安澜。诚如一位作家所言,“有时我们读到一款好文字,真的无法剖析其中之好——也舍不得剖析,何必将浑然打碎呢?是的,某一款好文字,就像安静的夜”。其实,又何止于“一款好文字”呢,有一个能够安顿睡眠和心灵的好地方,也是无需剖析的。
至于“就像安静的夜”,郊人亦深以为然。
自从迁至城郊,我便喜欢上了夜晚,常常拄着拐棍在阒寂的路上溜达,走累了,随便往地上一坐,抽支烟,想一些事、一些人。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和草地都干净,起身时,顶多带走几根草屑。手电是必需的,但多半时候也只是摆设。真正的黑夜是仁慈而有层次的,低处黑,眼下黑,但往远处和天空看是有光的,是那种若无若有的微茫、浩茫之光,它们弥散在空气中,像羽毛一样轻盈、洁净,落在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与灯火通明的城区不同,郊外的夜不曾被染指和修饰过,仍保留着造物主最初的质地和品性,黑得彻底、深邃、纯净,天上的星子一颗就是一颗,像生长良好的谷粒一样晶莹、饱满。月光也是,纯银似的白亮,它与白天的“白”是两码事,昼的“白”让我们看清一切事物的形态,可谓一览无余,树就是树,花就是花,没有商榷的余地,而月光敷白的夜就不同了,它是事物初生时的样子,具有某种不确定性,暧昧、幽深,因而它是属于想象、遐思和再造的。
许多时候,我会关掉灯,把黑夜请进来,落座于西窗前或露台,仿佛给柔软的黑夜打入一个楔子,且不露痕迹。对我的入侵,黑夜并未觉得疼痛,它拥着我,像拥着一个懵懂的婴儿。它使我想起已不复存在的故乡和母亲。对,母亲。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除了母亲和黑夜,还有谁能把我这把老骨头揽入怀中呢?
住在城区是不可能生发出这种微妙感觉的。母亲的遗像就放置在书柜顶上,她暗中默默地注视着我伏案的背影,可是我却忽略了她的存在。
是黑夜让我找回了血脉里的亲情,疲惫时,会回头看一眼,使我日渐粗粝的心变得柔和。《古兰经》就是这么说的,当你的心变硬时,就去参悟死亡。黑夜对我也具有同样的功能,它让我静默下来,回头看了昨天一眼。
更多的时间,我会用来眺望湖对岸的灯火。那是我甩掉的灯火,就如同脱掉灵魂的躯壳,把一个本真的自我交给真正的黑夜。
当然,黑夜也给了我另一只眼,我用它来内视和检索,包括我的文字。许俊文
稿件来源: 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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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徐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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